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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阿寶睜開眼睛時,雨聲已經停了。夕香正在斥責手下的宮人,吩咐她們將損毀的湯瓶丟棄。她咬牙半晌,渾身哆嗦難以遏制,才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夢見了些什麼人、什麼事。那小女兒時節的吉光片羽,於她夢中閃過,如孤魂野鬼隔著奈何橋見陽世前生一般,清澈明晰,洞若觀火,卻永不可重觸。她也終於無比順暢地記起了前世讀過的那首詩:「莫買寶剪刀,虛費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夢中那太過圓滿的情境,在原本尚可忍受的孤單上澆了一潑油,燃得整個天地成了一片熾烈火海。孤單只是孤單,孤單從不安樂,何況是這冥冥世界之間,只剩下了她獨身一人。

  她終於開口喚道:「夕香?」夕香忙上前去,打開了簾子,卻見她背身面壁,靜靜詢問:「他在做些什麼?煩你去請他來,就說……我難受得很。」夕香一時未解,疑惑道:「娘子要請誰過來?」

  阿寶這邊半晌沒有言語,夕香方心有所悟,轉身欲行,卻又聽見身後她低聲答道:「太醫。」

  夕香放下了簾子,吩咐宮人去請太醫,自己在爐火邊默默守候。炭火幽幽明滅,已快燃到了盡頭,閣內沒有一點聲音。但或許因為同是女子的緣故,雖是隔了幾重帳子,她仍然知道,帳內的那個人正在流淚。自己或許不該多嘴問那句話,有些過於脆弱的勇氣,原本就是連一句言語的重量也承擔不起的。

  定權當日雖是與王慎拌了幾句嘴,回宮後,究竟還是派人去徹查了正依照皇帝旨意在家思過的趙王的動態。幾番得報,皆說趙王府四門緊閉,外人一人不納,內人一人不出,不見有任何動靜。雖然疑心,既不見這不安分的弟弟動作,也只得將此事暫且按落下來,一門心思只想儘快了結了張陸正的官司,並預備翌月月初的萬壽聖節。

  長和向定楷報告齊王行程之時,定楷正在案前仿書,使用的仍是太子所贈的那卷字帖。長和知道此刻去攪擾他,只會自討無趣,便於一旁靜靜觀看,見他志得意滿地放筆檢查,這才上前笑道:「王爺,廣川郡王一行已經到了相州。」定楷答道:「不必著急,可再等等。便讓他走到萬壽節,也不遲。」長和笑道:「這個臣省得。」定楷又問道:「我哥哥可好,嫂嫂可好?」長和答道:「郡王與王妃無恙,只是聽說郡王側妃身上不太順暢,想是天氣又冷,行程又遠,到底是動了胎氣。」定楷笑道:「哥哥這人也是,什麼事都要做在面子上,這般奔命一樣,究竟是做給陛下看的,還是做給旁人看的?」長和由著他這話頭,左右四顧,見無人近前,才貼耳低聲答道:「臣的人一路相隨到相州,也隱隱發覺了,還有人暗地裡跟隨。」定楷一面用指甲剝去自己私印上已幹的膠泥,一面冷笑道:「可知道,是陛下的人還是東朝的人?」長和遲疑道:「現下還看不出來。」定楷笑道:「我教給你怎麼辦,你安心盯住了他們,他們如果有動作,你們只管先下手。他們若只是迤邐,便還是等到萬壽節前再說。再者,你去告訴你的人,旁人我一概不問,只有我的哥哥,千萬要護好了他。他若出了一點差池,我先拿你銷帳。」

  長和賠笑道:「何需王爺勞神,臣心裡都記得。」定楷點了點頭,歎道:「你也是跟著我,風波惡浪走到的今日。愈是這種時候,愈發要小心。——是了,你方才說郡王側妃不適?」長和答道:「是。」定楷皺眉半日,方低低說道:「我倒聽說東朝的側妃也病了,可是與郡王妃同病相憐?」長和想了想,還是據實報導:「臣只聽東宮的人說是染了風寒,餘下倒不清楚。」遂大略將阿寶那夜著涼的情形說與了定楷,又道,「太子當晚臨幸了一個姓吳的內人,已經記入了內起居。聽說陛下得知了此事,也沒多說什麼。」定楷笑道:「他兩口兒吵嘴慪氣,倒勞你操盡了一顆紅娘的心。」長和一臉凝思態,卻並未附和。定楷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又擔心些什麼?那丫頭的七寸,捏在我的手中。便是他東朝的七寸,也捏在我的手中。」

  長和搖首勸道:「臣多嘴——臣要說的,還是王爺适才的那句話:越是到了這個時候,便越發要小心。」定楷背著手走到窗前,舉目望瞭望京城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不知緣何,心內忽而也是一片灰白,良久歎道:「我不是自以為是,只是知道一條道理:王道一途,無所是,無所莫,無黑白之分、善惡之別,歸根結底在於馭人,使人事物皆為我用。而這馭人之始,卻又在於識人。人生世間,萬般皆可遷移,唯有一點不可更改,便是秉性。你且與我說說,東朝此人秉性如何?」長和遲疑答道:「東朝為人心狠手毒,然而有時……行事作為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定楷笑道:「你再說說,他心狠手毒於何處?」

  長和道:「旁的事情不提,單說他為了自保,逼死恩師一事,便已使世人齒冷不已。陛下對他寒心,想也是從此事開始。」定楷輕輕一笑,道:「所以我說你看不透——東朝雖是逼死了盧世瑜,可是他心裡,也始終只認盧世瑜這個老師。再者這次的事情,我起先是想不明白,多虧了她一封信,才終是弄清楚了。東朝面子上便再險惡,弑君弑父的事情卻是如何也做不出來的。世人都說東朝像他的母舅,這便叫癡人妄論,顧思林才是個正經為官做宰的材料,東朝拿什麼與他相比?說到底,我這太子哥哥還是叫盧世瑜這宿儒害了,他骨子裡和盧世瑜一樣,不過是個讀書人而已。這廟堂之上,豈是一介書生可以立足的地方?我怕他什麼?」一時間又想起一事,笑道,「如果你不信這話,且好好去看住了張陸正的二公子,最後是不是回去了長州顧思林那裡。陛下便不留意此事,我們卻不能不替陛下留這個心。」

  長和細細思索他的話,和前事的前因後果,總結道:「依王爺這麼說,太子此人,小事上精明,大事糊塗?」定楷聞言,倒愣了片刻,方搖頭道:「不,他小事上不糊塗,大事也不糊塗。」長和撲哧一笑道:「臣先糊塗了。」

  定楷道:「這不是精明和糊塗的分別,只是因為他心中王道,不同於我而已。」他屈起食指,悵然敲了敲窗櫺,終是感到了雪欺衣單,透體生寒,歎道,「我也不知孰對孰錯,只是人生在世,終究要揀一條路走下去的。先盡萬般人事,餘下的就只能聽憑天命做主了。我也想知道,最終天命是選他的王道,還是我的王道。」

  §第四十一章 丹青之信

  靖甯二年十一月初二,離萬壽聖節不過四五日時間,亦是太子事務最為繁忙之時。許昌平在詹事府內延磨到午後,方回稟少詹傅光時,說明太子前日索書,此刻齊備,要送入東宮。傅光時因為太子墩鎖之時,自己稱病不朝一事,連日來心內頗為惴惴不安。此刻見了當日挺身而出的許昌平,明明無事,到底與了他一二笑臉,又扯了三兩句閒話,才惆悵萬分地放他去了。

  定權半月來在禮部和刑部之間來回穿梭,忙得焦頭爛額,也無暇顧及旁事。他原本預備於聖節前了斷張陸正的案子,以免夜長夢多,再生枝節。無奈善後事遠比想像的冗繁,又為在即的聖節所牽絆,何況聖節前夕上報要殺人流人,于情於禮,總是諸多不妥,也只得將此事暫時勉強按壓了下來,預備著初七一過,便將審結的卷宗和擬定的預案上報皇帝。他這十幾日來早起晏睡,加之兩事務皆頭緒萬千,不敢輕率,雖是年輕,亦覺精力不濟。幸得本日禮部幾個大老引經據典的話略略少說了幾句,午後便偷空歇了片刻。許昌平殿門外求見之時,適逢他午睡方起。

  此日值守的內侍並非定權在西苑的舊臣,也不認識許昌平。聽他上報了官職名號事由,知道是詹事府的人,便入內向定權回明。定權這才憶起臥榻邊尚有這樁心腹大患,一時睡意也沒了,揚手吩咐內侍退出,又命人叫來了新任的東宮內侍總管周循,向他諮詢道:「去嶽州的人回來沒有?」周循答道:「尚未聽聞。」定權皺眉道:「此事你也多替我留個心,我手下這些人如今辦事是愈發能幹了!」他明白不悅,周循也略知此事似乎牽扯非小,思想片刻,小心翼翼問道:「殿下,那這位姓許的官兒,殿下見是不見?」定權揮手道:「我尚不急,他急什麼?先打發他回去,等人回來我自會找他。」周循點頭道:「老臣去回了他,便說殿下即刻要接見禮部官員,無暇接見。」定權打量了他片刻,冷笑道:「周總管,你也是越發能幹了。本宮是在這裡躲了半刻清閒不假,還須你費心,派謊兒去哄他一個七品小吏嗎?」周循雖被他譏刺了兩句,察言觀色,卻已是會意,思量著此事不能由自己告訴許昌平,便依舊出去扯了方才那個內侍來,囑咐兩句,打發他去了。

  那內侍得了這幾句話,尋到了許昌平,見他仍在抄手等候,用鼻子笑了一聲,道:「這位官人回去罷,殿下不見。」許昌平問道:「殿下現下可在閣內?」內侍趾高氣揚地反問道:「在又怎的?不在又怎的?大人就問出個究竟,又能怎的?」許昌平笑了笑,拱手施禮道:「這位大人取笑,下官豈敢?下官亦知殿下連日操勞,想必未得閒暇接見下官這般閒人。大人既得親近鶴駕,且懇留步,容下官兩語求告。」傳話者不過是個尋常內侍,被他滿面笑容,幾句「大人」一叫,只覺無比受用,不由頭也暈了,腳也軟了,將手抄在袖中道:「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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