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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皇后如同夢醒,猛然回頭。定權這才瞧得真切,她已經滿面淚痕。在宮燈照耀下,自己繼母兩眼之內熠熠生輝,那慈母惜別嬌兒的傷痛淚光,似同一柄雙面都磨得飛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塵泥,在她轉頭的一瞬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定權閉上了眼睛,終於感覺到一陣疼痛至極的快意。

  定權扶皇后入殿,又好言勸解半日,再辭出時,已見王慎站立廊下,冷面望他。定權微微一笑,不加理睬,逕自下階前行。王慎終於忍耐不住,在他身後開口問道:「殿下,你必要如此方稱心如意嗎?!」定權點頭笑道:「是,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王慎見左右無人,一把扯住了他的手,問道:「殿下昨夜,是怎麼和老臣說的?」定權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他開恩讓廣川郡見中宮,又擔心我心中不快,所以才差阿公傳旨。」王慎怒道:「陛下一番苦心,倘若得知此事,又當作何感想?」定權笑道:「陛下自然會覺得這是禽獸行徑,大約將來我便是做出弑父弑君的舉動,也不足為奇。」王慎被他氣得渾身發抖,兀自強忍半日,方壓低聲音問道:「那殿下這又是何苦?」

  定權轉眼望著天邊,許久才回頭問道:「阿公,你先同我說,先皇后崩逝,究竟是何故?」王慎四顧無人,又拖著他朝外走出了兩步,方道:「臣與殿下說過多次,娘娘是病逝。殿下當時就算年紀小,娘娘的病,纏綿了那麼多年,總還是記得的罷?」定權搖頭道:「我只記得母親是端五那日列仙,不是端七。」王慎只恨不得一掌劈下,也顧不得尊卑上下,厲聲斷喝道:「噤聲!」

  定權卻不以為忤,搖頭笑道:「我記得,我全都記得。母親說她罹患的是癆瘵,會過人,總是不許我去看她。我站在外頭,每次都覺得母親比以前瘦些。我從未見陛下涉足過中宮,有一次母親醒來,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我遠遠地坐在帳子外頭,就招手叫我過去,溫和地問我:『哥兒,你爹爹在做什麼?你今天去看過他了嗎?』我說:『爹爹方才來過,看見嬢嬢正睡著,叫我不要吵醒嬢嬢,他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母親又問:『你的功課做完了嗎?』我說:『全都完成了,就在外頭的桌上寫的。爹爹看到,還說寫得好。嬢嬢要看嗎?』母親搖頭說:『不用看了,你爹爹說好,必然是好。』她朝著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笑,她笑起來美如天仙。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母親心裡頭知道我是在哄她。」

  他突然說起這些前塵舊事,王慎也覺傷感,搖搖頭道:「殿下還想這些做什麼?都已是過去的事情了。」

  定權笑道:「他母子分別,尚可縱情一哭。我母子對面,只能強顏歡笑。他母子皆無病恙,天地何小,各自珍重,終可抱再見之念。黃泉深,碧落遙,死生何巨,我要到何處尋那些人去?他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王慎仍是不住搖頭,冷冷道:「殿下,臣只跟你說一句話。廣川郡來見中宮,是趙王求下的情,即便是沒有廣川郡和趙王,陛下膝下還有兩位皇子。」

  定權望他半日,苦笑道:「我不如去對牛彈琴還好,何苦與你說這些?」

  §第四十章 風雨雞鳴

  阿寶的病,已經繾綣了六七日。初時只說是風寒,吃過兩劑藥後,卻漸漸發起熱來。她鎮日躺在床上,時夢時醒,蒙矓間不辨晝夜。如此遷延久了,連本人也不免微微疑心,究竟是太醫開的藥沒有效用,還是自己打心底裡並不情願儘快病癒。似這般四周簾幕低垂,身上又無半分氣力,實在很容易就恍惚起來,覺得諸般紛雜人事皆可拋諸身後,世間只餘此一病軀,可靜享這孤單安樂。然而她卻也不敢放縱自己病得更加厲害,若真病糊塗了,難免會有胡言沽禍的事情。夕香于前日入宮,依舊被分派來服侍她。太子雖說一直沒有來過,那夜之後,也不聞他再說什麼,她卻不能不揣摩著提防著他用心。

  天近黃昏,殿外似有風聲嗚咽。因為她的藥也吃得有一搭沒一搭,幾個服侍她的宮人怕麻煩費事,不知是誰想出了個主意,索性便將煎好的湯藥盛在銀湯瓶裡,溫在暖閣的炭盆邊,備她服用,是以現下滿閣內皆是微酸微苦的藥香。阿寶於此事倒不甚介意,只要聞著這氣息,她便仍舊可以心安理得地生病。只是今日,湯瓶似乎被放置得太過近爐火,也無人看管,瓶中藥湯竟至於滾沸,撞擊著瓶壁,嘲哳作響,如急風雨拍門之聲。

  藥香也愈發濃郁起來,壓在鼻尖,讓她又移情回想起了那夜的香氣。或許是因病,她終究覺得胸口有些憋悶,想喚人將湯瓶移走,輕輕喊了聲夕香,半晌也無人回應。她慢慢伸出手去,揭開帳子,從枕上看出去,閣內空無一人,大約是宮人以為她熟睡,便各自離開。湯瓶果然被架在了爐火正中,風雨聲便從其中而來。她靜靜看了片刻,終是不願意起身,便撒開了手。帳子垂了下去,停止了晃動,在這清靜的天地中又隔出了一重清靜天地。

  她懶懶設想,就這般一直燒下去,那瓶中的藥會不會最終煎幹?「莫近紅爐火,炎熱徒相逼。」這樣一句詩忽然被她憶起,搜腸刮肚也記不起下文,索性不再費神,閉起眼睛,安心聽那雨聲。起時是塞北仲秋黃昏的苦雨,如傾盆滾珠,急轉直下,伴著江畔衰柳,打頭疾風,更添行人之苦;後又轉成京師盛夏午後的驟雨,無憑無依,倏爾而來,擊碎清圓水面,扯裂點點綠,滿池荷葉都盛著喧鬧無比的雨聲;待得快煎幹之時,卻又淅淅瀝瀝,纏綿流轉,迎面撲來陣陣沾染著水汽的梔子花香,剛剛開放的槐花被打落一地,青青白白,不勝哀婉,這是江南春暮夏初時節的細雨。

  「阿昔?」

  有聲音在輕輕喚她,她在夢中依稀聽見自己的乳名,陡然驚醒。惶然半晌,看清了面前來人,才漸漸安下心來,笑著回答道:「母親。」

  母親的臉上依舊是既憐且愛的神情,微蹙著眉頭問她:「怎麼開著窗子讀書,還睡著了?」她原本無一事不能對慈母言,笑道:「我方才讀樂天詩,玩味其中幾句的意思,心裡有些感歎。我讀來給母親聽聽:莫倚紅素絲,徒誇好顏色。我有雙淚珠,知君穿不得……」母親一語打斷了她:「你小孩子家,什麼辛苦都不曾經歷過的,就來學你爹爹故作愁苦。快休惹我牙酸,別倚窗了,看被雨潲到。」她無端受到指摘,大是不滿,扭過頭去朵著嘴道:「我偏要看下雨。」母親拿她無法,道:「到時病了,可休指望我服侍你。你只管任性,我且到前頭瞧瞧你爹爹去。阿晉也是不肯叫人省心的,幾處看不到,想是也到哪裡蹚水去了。」她笑答:「是,是,母親先去管管弟弟才是正經。」

  她看著母親從廊下離去,也放下書本,將窗子又推開了些。晴日裡咄咄逼人的梔子花香,浸潤了風雨,變得儒雅而沉靜。除了雨打花落聲,只有乳燕在梁下呢喃,等候被雨水阻隔的老燕歸巢。父親在前廳,兄長正和他在一起下棋,父親棋力不勝,定然又會拍著桌子與兄長賭氣;母親想必已經在屋後的渠溝尋到了弟弟,正在室內替他烘烤因為弄水而濕透的衣衫。這安詳清明世界,她的心中卻微感焦躁,如乳燕一般,似乎總是在守候著什麼。她的眼前,有書上的詩文,粉白色的牆,黑漆的小門,門邊盛開的梔子花,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潔白。

  她這般獨坐西窗,直到黃昏,雨不曾稍停。她終於聽見了門環的響動,一顆心隨著那扇門一道豁然開朗。

  細雨似這般打濕流光,天地萬物在一瞬間轉作了昏黃,那是一切無憂無慮的舊夢褪去華彩之後的顏色。她倚住窗口,靜靜望著來人。有好風從東南來,拂起了來者的白色衣裾,穿過重重雨絲,複又環繞過她赤裸的手腕。那清涼而潔淨的觸覺,在一個失神的瞬間,使她覺得,掠過自己掌心的,是他身上白衫的一隅。待她回過神來,想抓住那衣角,他卻已經走開,仍是站在那裡,和滿院潔白的梔子花一樣,在她目光可以觸及的地方,春生夏榮,秋衰冬萎,雖隨四時嬗更,卻永遠不會離去。因為傘的遮蔽,她不見他面孔上的神采,只可看見昏黃的雨線沾濕了他闊大的衣袖,昏黃的雨線把他潔白的袖口也染成了昏黃。他定然是從屋外那條路上走來的,他在雨水中踏過滿地青白的槐花,他的鞋履沾染著槐花的清香。他撐起了傘,穿過一天風雨,來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心中,平靜安樂,如風雨中,見故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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