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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她靜靜站立在那裡,他笑問道:「怎麼了?」阿寶低聲答道:「妾尚未更衣。」定權也不再強求,問道:「如何,站在這裡再想宗正寺,可是覺得恍如隔世?」阿寶輕輕頷首,道:「是。」定權歎了口氣,良久方道:「阿寶,你今年是十六歲?」阿寶不解他為何突然問起這話,答道:「是,到了臘月間,便滿十七了。」定權點頭道:「你再靠過來些。」阿寶依言湊了上去,在他的榻前半蹲下來。定權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面頰,少女的肌膚便如寶珠一般,無須脂粉,便隱隱流動著光華。觸在手中,是任何錦繡都無法比擬的柔滑,不由感歎道:「像這般的好年紀。」阿寶撲哧一笑,道:「殿下便是千歲,也不必說這樣老氣橫秋的話。」定權微微一哂,道:「我這是有感而發。阿寶,你自己不照照鏡子,看看這年紀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這綠鬢紅顏終會變作鶴髮雞皮,你難道不會害怕嗎?」

  阿寶的笑容慢慢地僵硬在了他的手指下,許久才答道:「我不害怕。」定權笑著搖頭道:「花可重開,鬢不再綠。人人皆知,人人皆懼,何以到了你這裡,就能夠不同了?」阿寶遲疑地伸手,撫了撫他的鬢角——這伸手就可以觸及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她的心突然重重跳了一下,笑道:「因為我知道,我是活不到那一天的。」她笑得如此坦然,也說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們都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許這其實就是他們都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權移開了視線,枕邊小巧的翠葉金華膽瓶中,正斜斜插著一枝大紅的松子山茶。他突然想起了張陸正的長子,去年四月的那場宮宴上,二十六歲的新科進士,襆頭上簪著一朵大紅色的芍藥,帶著少年意氣的笑容,仰首飲盡了皇帝賜下的禦酒。於他仰首舉杯的那一瞬間,自己心內竟隱隱生出了些許妒忌。著青袍,騎白馬,瓊林赴宴,御苑簪花,夾道萬姓歡呼,不是因為權勢,而是真心嘆服;樓頭美人相招,不是為了纏頭,而是為了年少風流。他那時斷然不會想到,這錦繡前程會在一夜間化為風煙;獨生妹妹,也會在一夜間粉面成土。都是這般的好年紀,都是因為自己。那位女公子的模樣,想來跟眼前人也相差無多吧?只是不知道這筆罪過,到頭來應該算到誰的頭上。

  定權從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還給阿寶。阿寶略略一驚,將它托到手中,突然渾身顫抖,不可遏止。定權歎了口氣道:「本來就是已經給了你的,如今還是給你。你只要好生當你的顧孺人,不要再攪和別的事情,本宮保你的平安。」

  這一對少年夫妻,在錦繡世界中一臥一跪,相對無言。皆還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軀,頭髮烏得發綠,肌膚就像新鮮的紙張。這本是鬼神都可饒恕的年紀,但是所謂情話,卻只能說到這裡。有些承諾,有些願景,好比與子偕老,好比琴瑟在禦,他們永遠沒有勇氣,也沒有福氣說出口。

  如是我聞,不可說,不可說。

  §第三十五章 十年樹木

  靖寧二年九月廿七日的早朝,已經暫停了一次。然而兩日後秘書台接著傳諭省部,言聖躬違和,三十日的常參再次取消。皇帝陛下于晏安宮中靜養,偏偏太子奉旨離開宗正寺,駕返東宮後,也大病一場,終日臥床。按廿四日常朝上三司的審結奏報,齊王身犯大逆之罪,可是數日已過,除了府門口多站了幾個禁軍的將官,並未見皇帝明旨處分;連帶著犯官張陸正,也依然好端端地坐在刑部大牢中。

  一時之間,三省六部京中上下一片難言的詭秘沉寂,誰也不願打破這來之不易的勉強平穩局面。只有禦史台幾個不知死活的言官,上奏或道張陸正突然翻供絕不合常理,如此結案疑處甚多。或道既是三司審定,陛下宜早日召部議處,以安天下。只是無論是替齊王喊冤,還是代太子出頭,所有奏呈皆被留中,便如投石入泥塘,連半分回聲都沒有聽到。如是一來,明眼人皆已看清,皇帝陛下定是在等候著什麼消息。那消息將會如夏日傍晚的驚雷,破壞這一片沒有蟬嘶沒有鳥鳴的混沌天地,帶來耀眼奪目的電光,帶來振聾發聵的巨響,也帶來一場驚天暴雨。那消息究竟為何,眾人並不清楚,他們只知道,往北面看,便是長州,皇帝陛下在廿二日向那裡派出了敕使。

  十月朔當日,尚未交辰時,東方天空仍是一片沉沉黑色。冬日清晨的朔風穿過簷角廊道,席捲出陣陣尖銳哨聲。殿外點點宮燈的火苗卻不為所動,仍如未央長夜中一般,於籠罩內安靜執著地跳躍。皇太子此時卻早已經穿戴整齊,恭立于晏安宮外。值守內臣輕輕開啟殿門,向他搖了搖頭道:「殿下,陛下還未醒呢。」定權笑道:「不妨事,我便在此處等候。」那內臣想想又道:「殿下既要等,便請到側殿中來,外頭天寒地凍,若讓陛下得知,定會怪罪臣等失職。」定權微笑道:「不必了,休要驚擾到了陛下。」那內臣悄悄歎了口氣,只得折返殿內。

  今日又值陳謹當值,看他入內,皺眉問道:「太子殿下今日又來了?」那內臣答道:「是。」陳謹點了點頭,那內臣見他神色和氣,便悄聲問道:「陳翁,陛下日日都說不見,連我這做臣下的,面上都覺得過不去,殿下卻還要日日過來。」陳謹哼道:「你這張臉上又有什麼好過不去的?」那內臣尷尬一笑道:「我只是看外頭冷,殿下這一站又是一二個時辰。這下次再傳話,能不能換個人出去……」陳謹瞪了他一眼,問道:「連太子殿下的金面你都不想見了,是不是想到內殿去侍奉陛下啊?」那內臣連忙跪倒連聲道:「臣不敢。」陳謹喝道:「滾!」看著那臣連滾帶爬地去遠,才冷笑了一聲,自語道:「你自己定要討這個沒趣,我也沒有辦法。」

  直待東方漸白,皇帝終於醒了,陳謹扶他起身,笑問道:「陛下歇得還好?」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才又道:「殿下一早就過來請安了。」皇帝點頭道:「知道了,叫他回去吧。」陳謹一面幫他穿鞋,一面賠笑道:「殿下卯時二刻就到了,連側殿都不肯進,就在外頭站了半日。」皇帝道:「你想說什麼?」陳謹笑道:「臣就是多兩句嘴,把外頭的事說給陛下聽聽。」皇帝披衣起身,道:「朕早就說過,叫他好好養著病,這幾日就不必過來了。你出去問問他,這話他聽不明白嗎?還是說,他無事可做,就又想得多了,以為朕故意在說反話?」

  陳謹連忙跪倒回道:「陛下,這話臣絕不敢再說了,連著上回的事情,臣可就真是死罪了。」皇帝引袖掩去了一個呵欠,道:「你不必隔三岔五在朕跟前說這些混帳話,太子果真就跟你有潑天的仇,還是誰叫你這麼說的?」陳謹不由面色慘白,連連叩首道:「陛下聖明,知道臣實在是膽小,不敢再惹殿下生氣了。還求陛下體恤開恩,另派個人去傳旨吧。」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害怕,朕還在,他不敢先拿了你怎麼樣。若是你擔心朕萬歲之後的事,不妨就跟王慎學學,讓太子也能叫你一聲阿公,不就成了?」說罷哈哈一笑,拂袖而去。一旁小內侍見陳謹久跪不起,以為他嚇呆了,趕忙上前相扶。一錯目,見陳謹面上神情詭異如含笑一般,竟生生打了個寒噤。陳謹瞥他一眼,問道:「你怎麼了?」那小黃門笑道:「臣有些內急,陳翁莫怪。」陳謹點了點頭,道:「那麼就你去吧,你出去跟殿下說,陛下讓殿下回去。」

  定權得了旨意,也並未多言,只回復道:「請替我上奏陛下,臣恭請陛下萬壽金安。」說罷朝殿中行禮,東宮內侍這才扶他起來,轉身慢慢離去。

  待乘上輿轎,返回延祚宮,定權用過了早膳,忽而想起一事,轉頭吩咐身邊宮人道:「你去看看顧娘子起來了嗎,叫她到暖閣中來。」那宮人應聲出去。片刻之後,阿寶便隨她進了暖閣,見定權展手立於閣中,兩宮人正在為他更衣,斂裾行禮道:「妾給殿下請安。」定權含笑點頭,問道:「這幾日還住得慣?你那邊今日才攏炭盆,前兩日夜裡風大,可覺得冷了?」阿寶笑道:「不冷的。」定權擺了擺手,令兩名宮人退出。阿寶笑著走上前,將他兩手按了下來,嗔道:「只顧搭著好大的虛架子,不知道疼嗎?」一面幫他穿好了夾袍。定權皺眉笑道:「你倒是輕些,若是方才那兩個人手腳也是這樣,我早就叫人拖下去打了,你如今真是……」阿寶揚首笑道:「真是怎麼?」定權笑道:「真是恃寵生驕了,本宮得好好想想怎麼再找個由頭給你點顏色看看,否則連家都齊不了,日後怎麼治國平天下?」

  他是信口調笑的話語,阿寶的雙頰卻一瞬間紅得旖旎,襯托得眉心雙頰的翠色花鈿越發明豔醒目。閣內原本一暖如春,定權略一恍惚,竟覺春花已綻,簾外便有燕聲啾鳴,鶯語呢喃,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頰,道:「萬紅叢中一點綠,動人春色不需多。」阿寶不語,代他圍好了玉帶,掉過頭便走。定權好笑道:「站住!回來。」見她不為所動,只得自己走了兩步上去,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就這兩句話,你便聽不得了,日後要怎麼做夫妻?」他仍沒有正經言語,阿寶頭也不回,提腳剛要離去,便已經跌入了定權懷中。她慢慢抬起頭來,見他眼角含笑,眉目舒展,與平素的模樣全然不同,年少風流到了極致,竟無一語再可形容。一顆心突然怦然而動,聲音竟大得嚇人。她別的都顧不得了,只是害怕他也聽見,連連掙扎了兩下,渾身卻都已經酸軟了。定權低下頭看她,她時常會臉紅,那副模樣不能說不是可憐可笑又可愛,只是此刻卻不尋常到了極點,連雙眼瞼上都跟塗了一層胭脂一般。一雙清澄眸子,也亮得如同兩注春水,風過時被吹皺了,春陽投在那層波瀾上,一閃一耀,躍動的竟全都是睦睦情意。這大約是做不了假的罷?他卻忽然間愣住了,呆呆地放開了雙手。

  二人尷尬對立半晌,定權清了清嗓子道:「叫你過來,是想帶你去個地方。」他轉身便走,阿寶默默跟隨。及出殿幾個內侍忙迎了過來,定權擺手道:「我到後面走走,不用人跟著。」又吩咐一宮人道,「去給顧娘子取件大衣裳來,送到太子林那邊去。」

  阿寶面頰仍舊熾熱,被殿外冷風一激,走出許久才逐漸冷卻,這才開口問道:「太子林是什麼地方?」雖已悄悄清了半日喉嚨,此時話說出口,仍隱隱帶著一線走音,又覺得脖頸上熱得難堪,心中也不由暗暗懊悔。定權卻似並未在意,笑道:「你看見就知道了。」

  二人一前一後,一路走去,越過穿殿,到達延祚宮後殿最北的一片空地上。他處地面皆鋪青石,唯獨此處用白玉闌幹圍出一大片裸土,其中散植著六七株側柏,最大的已經參天,小的不過十數年的樹齡,一臂可環抱。時已隆冬,宮中他處的草木早已搖落殆盡,唯有此處,尚餘一片黯淡綠色。定權從圍欄開口處走入,伸手摸了摸那棵小樹灰白色的樹皮,向阿寶笑道:「這就是我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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