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五三


  皇帝回到內殿,枯坐半晌,方問陳謹道:「他們都散了?」陳謹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陳謹面色微微一滯,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問道:「他回到哪裡去了?」陳謹低聲道:「陛下並沒有旨意,殿下還是回宗正寺去了。」皇帝點了點頭,道:「你去傳旨,叫他來朕這裡。」陳謹不敢忤逆,卻稍作遲疑,雖只片刻,已經被皇帝發覺了,問道:「怎麼了?」陳謹忙垂頭道:「臣這就去。」皇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你有什麼事得罪他了?」陳謹嚇得撲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首道:「臣死罪,中秋晚上,臣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諭,殿下當時便雷霆震怒,罵……罵了臣。此事陛下要為臣做主,臣當真只是傳了陛下的口諭。」皇帝嫌憎地擺了擺手道:「休拿這話來堵朕的耳朵,快滾吧。」陳謹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個頭悄悄退出。

  定權再入殿的時候,已經換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頓首行禮,直到直起身子,皇帝也並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著他的面孔。定權不敢與他對視,終於又將頭微微垂下。皇帝無聲一笑,道:「本朝若是有誅心之罪……」話只半句,再無下文,定權卻低聲回答道:「臣知道。」皇帝站起身踱了兩步,走到他身邊,將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果真是長大了,朕都不敢不等著你束帶入朝了。」他手上氣力極大,又正壓在定權一道傷口上,定權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氣,半晌方勉強開口道:「陛下,臣只是怕失了體統,再惹得陛下生氣。」皇帝用手扳起他的下頜,看著他仍是腫脹的雙眼冷笑道:「你又怎會失了體統?今日早朝的那番話,說得是何等得體!微言大義,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權背上傷口被他扯得一陣劇痛,一時不作他想便掙脫了皇帝的手,這才回過神來,叩首道:「臣謝陛下誇讚。」

  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朕叫你過來,並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散話。事情既然已經挑開了,你還是先搬回延祚宮去。也帶上你那個什麼側妃,一併過去吧。」定權低聲答道:「臣叩謝陛下隆恩。」皇帝點頭道:「去吧,今日是廿四,你身上的傷還未愈,經不起連日折騰。朕叫秘書台發文,廿七日的常參就暫停一次。這幾日無他事,你好生養養身子,朕這邊也不必你過來問安,省得再勞累到了。」皇帝停朝,無非是要在顧逢恩折返長州之前,不再給東朝派朝臣當面彈劾齊王的機會,至於奏呈大可留中不發,只是聽到這最後一句,定權心上還是陡然一驚,只得又俯首道:「陛下愛惜,臣銜感不盡,只是勞累一語,臣萬萬承當不起。」皇帝道:「朕不過隨口說說,沒有別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莫不成朕以後在你面前說話,還要字斟句酌不成?」定權輕輕咬牙,低頭道:「臣知罪。」皇帝揮手道:「去吧。」

  望著太子遠去,皇帝方問道:「你過去傳旨的時候,太子正在做些什麼?」陳謹想了片刻,道:「臣並沒有看得真切,恍似那個顧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來了。」皇帝冷哼道:「你還沒有看得真切?」陳謹忙低頭道:「臣確實沒有。」

  因為皇帝有了口敕,定權從清遠殿出來,便徑回了延祚宮。細細回想皇帝方才的話,知道他雖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惱火,於情理上卻也指摘不出大的錯漏來——如是便好,畢竟本朝是沒有誅意之罪的。定權嘴角泛起了一抹冷笑,伸手打開案上文具匣,想去取鏜紙用的金刀,一手卻摸到了一件荷包樣的東西,定睛看時,不由愣住了。這是今年自己送給阿寶的端五符袋,她出走去找許昌平之前,連著衣物又一起送進了宮來,自己當時隨手扔在了此處,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其後便忘到了九霄雲外。符袋束口的五色絲線仍舊鮮明奪目,畢竟不是使用朱筆,「風煙」二字的墨色卻微顯陳舊了。這驅災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來,真如一股風、一陣煙一般,射得雙目隱隱酸痛。

  那個眉目清秀的少女,捧著自己的手,抬頭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卻不敢去揣測。」可是他的心思,她卻到底看得比誰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麼人?緣何會來到我的身邊?那金鈿明滅的光彩,是你在笑還是我眼花?那頰畔起落的紅雲,是你有心還是我多情?你說給我聽的那些話,到底是偽是實?你袖管中的那線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寶啊,脫去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實也只是個凡人。棰楚加身,一樣會讓我感到疼痛;沒有孤燈的暗夜,一樣會讓我感到害怕;滿院殘陽,一樣會讓我感到孤寂;觱發朔風,一樣會讓我感到寒冷。神佛並不眷愛於我,亦沒有給我三目慧眼,能看穿這些喧擾世態,紛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一樣會猶豫彷徨,因為我不知該拿你如何。

  拖了這麼久,這件事情也該有個了結了,最簡單的那個辦法其實他心中一直都清楚。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個道理,盧先生不知跟他講過多少次。她當時其實是不該跟來的,宮牆外有高空長川,大漠瀚海,鶯聲鶴唳,雪滿群山;這片他無緣親近的壯麗江山,她本可以親眼見到,如果那樣,她不知道自己會有多麼羡慕。

  定權走到窗前,極目東望,從那裡看不見延祚宮,從這裡一樣也看不見宗正寺,但是就在這宮牆的某個角落裡,有一個人或許還在等候著他回去。定權慢慢捏緊了手中的符袋,食指突然跳躍著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顆心一般。

  一個內侍忽然趨入向他報導:「殿下,王常侍來了。」定權收回了目光,道:「叫他進來。」王慎隨後便至,行禮後又斥退左右,低聲道:「殿下,顧將軍方才托人帶話來,讓臣轉告殿下,張家的小娘子自盡了。」定權皺眉問道:「什麼張娘子?」王慎歎了口氣,道:「是張陸正張大人的女公子,就是他私下許給齊王的。」定權愣了半晌,一手慢慢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新裱上的厚重綿紙便悄然破裂。他望著那破漏之處,呆呆問道:「怎麼回事?」

  王慎低聲道:「臣亦不清楚,只聽說張大人和齊王有婚姻之約,此次便從張府中抄出了齊王的婚書,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女公子的——這也是二人同謀的鐵證。」定權點點頭,道:「我知道了,孟直這是不想叫我為難。」王慎也只得回答了一句:「是。」定權道:「你去吧,告訴顧將軍,就說本宮已經明白了。把本宮今日早朝上說的話也告訴他。」王慎低頭道:「將軍已經知道了。」定權訝異地望了他一眼,問道:「將軍說什麼了沒有?」王慎道:「將軍只說,殿下英明。」定權輕輕一笑,道:「去吧。」

  王慎方欲轉身離去,忽又聞定權問道:「張陸正的女公子今年芳齡,你可知曉?」王慎一愣,答道:「聽說是十五歲。」定權轉過了頭去,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王慎等待半日,便也悄悄退下。

  定權於殿內呆立了半晌,忽然輕笑自語道:「有福之人,傷春悲秋,今後一概都免了。」一旁的內侍以為他有話要吩咐,忙趨上前道:「臣有罪,殿下的令旨並沒有聽清。」定權淡淡道:「沒什麼,你去告訴宗正寺卿,叫他將顧娘子送到我這裡來。」那內侍答應著要出去,又聞他道:「你見了顧娘子,跟她說,叫她不必收拾衣服和書,都甩在那裡就是了。」

  吳龐德得了太子令旨,自然立刻忙前跑後,親自安排好了輿轎,吩咐將阿寶好生送至東宮。阿寶初次到延祚宮,被內侍引領著進入皇太子的寢殿。他已經重新敷好了藥,正側臥於層層錦茵中,周遭四五個妝金佩玉的內人,或捧茶,或奉水;又有四五個身著錦緞的內臣,正恭謹地侍立待命。見她入室,皆起身行禮道:「臣等請顧娘子安。」

  離禦爐日尚有六七日,殿中已經圍出了暖閣,閣中四角都放置著鎏金炭盆,一室之內,陶然暖意撲面襲來。兩楹間一對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緩緩吐出迦南香氣,這是太子最喜愛的沉香品,西府中亦常使用,然而於這堂皇殿閣中再點起來,卻多了一層說不上的奇異味道,或許是因為甘洌藥氣夾雜在其間的緣故。

  阿寶只覺渾身都起了些不自在,點了點頭回意。定權的聲音仿佛是極遠處傳過來的,帶一絲慵懶,也有一絲喑啞,「請顧娘子上前吧,你們都下去。」十餘人一齊斂裾行禮,依次退出,連半分聲響也沒有發出。阿寶遲疑地走上前去,喚道:「殿下。」定權懶洋洋地笑了一聲,微微側了側頭,示意道:「你坐吧。」

  他的臥榻上三面俱圍著描金畫屏,春夏秋景的金綠山水各據一角。數層四經絞羅帷幄,以朱紅色流蘇虛束,半垂於兩側。榻上鋪陳的茵褥,皆是極品吳綾,因為側臥,一隻官窯蓮花枕也被推至一旁。定權此時只穿著一身玉帶白色的中衣,衣上的絲光便如水波一般,順著他修長的身體流淌而下。雖然只是一恍惚,這不堪的繁華卻已經刺痛了她的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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