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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這話出自臣下之口,自然是無禮到了極點,皇帝疑心自己聽錯,指著定權轉首問道:「太子适才說了什麼?」一旁侍立的內官不敢開口,已聞定權又道:「臣是問,臣身為儲君,有了過錯,尚需陛下匡導教訓。齊藩一個宗室,此次犯下這等謀大逆的亂行,按著國法家法又要如何處置?」皇帝雖極力克制,兩手仍是不住亂抖,半日裡才說出話來,咬牙道:「你是仗了誰的勢,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定權神色不改,道:「臣並非有意無禮,陛下適前已說了,過幾日要讓齊王之藩。只是臣想,按著本朝家法,齊王早已婚禮,之藩乃是本分之舉。若是此外便沒了懲處,只恐內外上下人心不服。」皇帝兩太陽穴處突突亂跳,怒到極處,反倒笑出聲來,道:「那朕倒想請教太子的令旨,你看此事要如何處置方好?」定權淡淡一笑,抬首望著皇帝,輕聲道:「陛下,當初陛下相信此事是臣所為,那時候又是打算怎麼處置臣的?此事還需陛下定奪,臣不敢置喙。」

  皇帝默默看他半晌,問道:「你還有話嗎?」定權道:「是。」皇帝道:「一併都說出來吧。」定權道:「此外,臣還想,五弟也已經行過了冠禮,恐怕就藩的事情,也該交代宗正寺多留心了,趙地的王府,亦要早修早建。再一二年,待他也娶了王妃,安排起來,方不至臨時忙亂,使儀典不周。」皇帝點頭道:「不錯,你都打算好了,還要來問朕做什麼?」定權低頭道:「臣不敢。」皇帝冷笑道:「還有話嗎?」定權搖首道:「沒有了。」

  皇帝咬牙半日,忽然洩氣道:「朕不打你,也不罰你。再過幾日你太子殿下還要上朝,先回去好好歇著吧。朕叫個太醫過去,讓他好好給你瞧瞧傷,你去吧,朕也乏了,想歇了。」定權聞言卻愣住了,半晌方問:「陛下便不問問臣為何要說這些話嗎?」皇帝擺手道:「你們一個個的心思,朕不想知道。」定權黯然一笑,道:「陛下,臣今夜從顧將軍處回來,路上忽然想起了盧先生以前教過的書。陛下只聽過二哥的,從來沒有聽過臣背書,今天臣背來給陛下聽,好嗎?」見皇帝沉默不語,又叩了個頭,自顧慢慢誦道:「太子將戰,狐突諫曰:不可,昔辛伯諗周桓公雲:『內寵並後,外寵二政,嬖子配適,大都耦國,亂之本也。』周公弗從,故及於難。今亂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圖之。」

  皇帝突然睜開了眼睛,打量他良久,道:「你再說一遍。」定權抬頭道:「內寵並後,外寵二政,嬖子配適,大都耦國,亂之本也。」皇帝問道:「盧世瑜教過你,這是什麼意思嗎?」定權答道:「是。」皇帝點了點頭,道:「朕知道了。天快亮了,你回去吧,讓朕再想想,再想想。」

  §第三十三章 我朱孔陽

  定權出了晏安宮,向前又走了兩步,右膝一軟,忽然歪倒在了地上。王慎等候在殿外,見他跌倒,忙和另一名內侍向前相扶。定權用手掌撐了撐地,只覺一身上下都已經脫力,這才咬牙在他耳邊低聲道:「王常侍,我實在是走不動了。」話雖平淡,王慎卻知以他的性子,不是難過到了極處,斷不會講出這樣的話來。看了看就停在階下的簷子,心中一酸,道:「殿下若不嫌棄,老臣背負殿下下去吧。」定權微微一哂,道:「這裡人多,何需勞動到常侍?」王慎道:「臣怕他們不知輕重。殿下不必擔心,老臣年紀雖大了,可便是拼了這一身力氣,也是要將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權默然東望,時近破曉,弓月不知幾時已落下,白日卻還並沒有升起,在這月與日的交替間,最後一抹夜色深沉得便如膠著一般,雖有宮燈的明亮,也望不見延祚宮的簷角。

  他收回了目光,終於吩咐身邊的一個內侍道:「你來背本宮一程吧。」那內侍微微一愣,連忙應道:「是。」蹲跪下來,將定權負起,王慎等人在一旁扶持,一步步送他下了禦階。定權於那內侍背上緩緩側過頭,道:「阿公,我這已經是第三回叫人家背回去了。」王慎不解他緣何突然說起這話,只得默默點了點頭,道:「是。」定權虛弱地笑道:「頭一次還是我小的時候,為了些許小事,把趙王半邊額頭都打破了,弄得他現在還留著道疤。陛下罰我跪在延祚宮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後還是阿公把我背回去的。阿公還記不記得?」畢竟已相隔了多年,又不是什麼大事,王慎回憶了片刻,才想了起來,回答道:「殿下還記得,臣都快忘了。」定權喃喃道:「記得,我都記得的。」頓了頓,又低聲道,「我可比從前重了許多,只怕阿公已經背不動了。」他的聲音愈來愈小,王慎一時沒有聽清楚,抬眼去看他,見他已經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垂著頭,連嘴唇都是雪白的,似乎連多說一句的氣力都沒有了,心下焦急,連聲催促那個內侍道:「快走,快走!」

  幾乎與開門聲響動同時,定權于蒙矓中已聽見一個聲音問道:「殿下,是殿下嗎?」音色走調,分辨不清究竟是誰,恍惚半日,才隱約想起阿寶還留在室內。想著要同她說句什麼,張了兩次嘴,究竟沒能發出半點聲音來。

  王慎安頓好了定權,也顧不上阿寶,又急匆匆地跑動,連聲催促要水。阿寶這才回過神來,跌跌撞撞入室,見定權穿回的襴袍已經解開扔於一旁,貼身的中單上,皆是縱橫血路。大概一路顛簸,髮髻也已近散亂,幾縷亂髮披下來擋住了側臉,掩蔽了他面上此刻的神情。阿寶方想再向前去,忽見他似乎略略動了動手指,不知道是痛楚還是乏力,卻終究連手腕都沒有抬起來,忙附耳問道:「殿下要什麼?」定權的嘴角牽扯了一下,卻仍是沒有發出聲音。此時王慎已親自拎著一壺熱水進入,阿寶心中一動,低聲詢問道:「殿下要水?」定權微微點點頭,王慎忙道:「我這就去取茶盞。」

  阿寶卻並沒有回應,將他提進來的水傾倒於銅盆中,又取出巾帕,於盆中浸濕,忍燙絞幹,默默地坐到了定權身旁,將他臉上頸上細細揩拭乾淨,又擦了擦他兩手的手心。這才拔除他頭上發簪,將已被汗水黏結的頭髮用玉梳一一梳開,又慢慢攏好。她舉動奇怪,捧茶折返的王慎一時呆住了,問道:「殿下不是索水喝嗎?」阿寶也不回頭,只是仔細幫他將髮髻重新於頂心結好,又瞧了瞧兩鬢並無散落碎發,這才輕聲回答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常侍先請放下吧。」又低頭湊在定權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醫過來,給殿下看過了,妾再為殿下更衣。」

  定權暗暗舒了口氣,周遭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複不明,日與夜混沌成一團,悲與喜亦無關緊要。只有她的一雙手,隨著自己的心意而動,一點一點,將那副軀體慢慢地重新整理乾淨。即便那其中包裹著的,不過是一注汙血,數根癡骨,是幾世淤積的罪業,是一顆早已殘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那皮囊是潔淨的,因為這已是他最潔淨的東西了。

  那雙手就像自己的一樣,他想說的一切,不必說出口,她就如同已經聽到了。那顆殘腐人心中的聲音再次響起,想要點醒他:她實在聰明過了,你是留她不得的。然而這皮囊此時卻已經沒有了半分氣力,既不願附和,亦不願反駁。既如此,便隨它去吧,定權默默合上了眼睛。

  阿寶守著定權,見他終於昏睡了過去,才抬頭問道:「王常侍,太醫會過來吧?」王慎一愣,回答道:「是,隨後便到。」阿寶便沒有再詢問,輕輕幫定權搭上了一床被子,又拉起他的右手細細察看。王慎卻悄然打量了她一眼,這個由內人而嬪禦的少女,靜靜地坐在孤燈下,從頭至腳,並沒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皇帝是被一陣嚶嚶哭聲吵醒的,睜開眼時帳外已經一片大白,回憶起成晚紛繁亂夢,伸手按了按額頭,問道:「是誰在外面?」陳謹連忙打起了帳幔,扶他起身,賠笑回答道:「陛下醒了——是娘娘在這裡。」皇后果然正跪在床前,脂粉不施,簪珥不戴,仿佛蒼老了十歲的模樣。皇帝不由皺眉問道:「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叫人看見,成什麼樣子?」皇后匆匆拭了一把眼淚,也顧不上多言其餘,問道:「陛下,棠兒他……」皇帝打斷她,冷笑道:「你的耳報倒快。」抬眼瞥了瞥陳謹,陳謹忙垂下了頭去。皇帝站起,向前走了兩步,虛托了皇后一把,道:「起來說話。」皇后難辨他面上顏色,亦不敢多作忤逆,只得起身吩咐宮人取過衣服,親自服侍皇帝一一穿戴好,又蹲下身將他袍擺細細拉扯平直,終於沒有忍住,就勢又跪了下來,掩泣問道:「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棠兒?」

  皇帝歎了口氣,目光轉向窗外,道:「這話不該你問的,你回宮去吧。」皇后搖首哽咽道:「棠兒犯錯,是妾素來教養不善,妾自請陛下責罰,只是棠兒,求陛下再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吧。」不知緣何,皇帝心下忽覺厭煩至極,冷笑問道:「皇后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子不教,父之過,總是朕這個做父親的差了模樣,他們底下一個個才做得出那些不長進的事情來。朕養出的好兒子,不勞皇后將過錯往自己身上攬——還有,這次的事情,不牽扯到你就已經是萬幸,你還拿得出什麼臉面再給別人討情?」皇后與他夫妻二十載,從未自他口中聽到如此絕情的言論,被堵得半晌都說不上話來。皇帝抬腳出了寢殿,陳謹看了皇后一眼,匆匆跟上前去,問道:「陛下要去何處?臣去吩咐輿輦。」

  皇帝不過是不願與皇后多作糾纏,走出殿來,被陳謹一問,卻愣住了,忽覺雖坐擁天下,卻並沒有一處可去的地方,亦沒有一個想見的人,一時覺得萬事萬物俱乏味透頂,半晌才緩緩吩咐道:「去清遠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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