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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定權突然喊了一聲:「舅舅!」沒有下文,卻如匕首一樣突兀地插進了顧思林支離破碎的憶述中。顧思林緩緩抬起頭,問道:「殿下還要聽下去嗎?」定權的手指狠狠地扣進了鐐上的鐵鍊中,嘴唇顫抖數次,在吐出一個「不」字之前,又木然地點了點頭。顧思林望了他一眼,低聲道:「五月底的一天,是在午後,王妃突然說要進宮給李貴妃請安,可是被人送回來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甯王守到半夜……若是那個孩子沒有出事,就是陛下的長子,是殿下的長兄。六月,肅王自裁,甯王也納了頭兩個側妃,次年就有了殿下現在的兩個哥哥。」

  定權的全身已沒有半分氣力,頭腦也是越來越沉重,再也無法多作半分設想,只能呆呆問道:「是怎麼回事?」顧思林緩緩搖了搖頭道:「甯王其後才知道,王妃並沒有進宮,而是私下去了宗正寺。臣至今也不知道王妃是如何進去的,和那人又到底說了些什麼,只聽說出來時還是好端端的,走到了宮外的階上,卻突然暈了過去。兩旁的宮人沒有攔住,就讓她直摔了下去。王妃醒過來,也一句話再沒有提過,只是要臣偷偷送走了肅王的那個侍婢。」

  原來如此,原來也許連作歌的人都不清楚,這其中竟還有如此詭密的暗合。原來那夜父親反常的暴怒,並不是在做戲。定權的手指攪進了鐵鍊中,越扣越緊,指尖處掙扎出了一片沒有血色的青白。啪的一聲輕響,食指的指甲已經連根拗斷於環扣之中,鮮血是過了片刻才突然迸發出的,濺得袍擺上星星點點,皆是血痕。他微微皺眉,試圖將那血漬從衣上拂去,彎腰時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經一身都是這樣的血污。鐐銬隨著每一個輕微動作,沉沉撞擊出聲,生鐵的冰冷,將他的雙手灼得生痛。這本是死物,唯一的用處只在於昭示罪孽,自然不會給佩戴者留下半分廉恥。然而他此刻一心想的,是如果伸不出手來,就不能替換下這身骯髒破損的衣服。竭盡全力地掙扎,他手上負載的罪孽卻仍是巋然不動。究竟有多沉重,究竟有多牢固,為什麼掙不斷它呢?

  身上的傷痕將整個人在一瞬間撕裂成碎片,眼前的燈火漸漸黯淡了下來,他只能看見顧思林驚恐萬狀地撲到自己身前,嘴唇仍在一開一合,不知說些什麼。定權急急喘了幾口氣,費盡最後一絲力氣才說出了一句:「不要說了,我不相信。」

  黑暗的朦朧中有人在輕輕呼喚他:「阿寶,阿寶。」繚繞開去,便如佛音梵曲一般。這是他的乳名,母親握著他的小手,在紙上寫下了這兩個字,笑著對他道:「這就是你的名字。」回過頭來,是父親陰沉的臉,他雖然害怕,卻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我不叫定權。」他想認真告訴父親,我不叫定權,我叫作阿寶。但是父親的撻伐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耳邊是父親厲聲的斥責:「你叫蕭定權!」隔了十數年,在同樣的驚恐和疼痛中,他終於想起了自己哭嚷掙扎時沒有聽清的這句話。

  我不是阿寶,我是蕭定權。

  他終於睜開眼睛,顧思林的聲音中已經隱隱有了一絲哭意,狠命掐住他人中的手也漸漸無力地放了下來。定權默默舒了口氣,所有一切不過是一場幻夢,全都已經過去了,什麼都不必再問了,他也是什麼都不會相信的。然而他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的聲音飄浮於半空,「你為何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顧思林望著他一身上下狼狽不堪的模樣,只低聲回答了一句:「殿下,我怎能在人子面前,說出詆損他父母的話?」

  不錯,顧思林在俯首下拜時再次想到——不錯,我怎能夠告訴身為人子的殿下,你的母親,一早便已經屬意肅王,卻被你的外公和我另嫁給他人。我怎能夠告訴你,你的母親睜開眼睛,對我說:「哥哥,你送她回嶽州去,我自然會去向殿下請罪。但若是我聽到她也出了事,便立即自盡。哥哥,你們終究還是不肯放過他,那麼就當此事是我今生求你的最後一樁事了。」我怎能夠告訴你,自那件事以後,趙妃已經專寵了兩年有餘,是你的外公幾次三番告訴你父親,他需要一個外孫,這才有了殿下你。殿下,有的話,是一生一世都不能說出口的,只當是臣和臣的一族對不起你吧。

  定權點了點頭,疲憊地問道:「這些事還有誰知道?」顧思林搖頭道:「再沒有旁人,當時看守肅王的侍衛,服侍王妃的侍婢,一概都已經……」定權道:「趙氏母子也不知道?」顧思林道:「若是陛下不曾告訴過趙妃,她也無從得知。」定權頷首,喃喃道:「那齊王這次可真是做下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顧思林不知如何對答,只低聲道:「是。」

  定權慢慢坐起,他行動艱難,顧思林方想上前攙扶,卻被他目光中一點奇怪的光芒嚇到,雙手停在了半途。定權微微笑了笑,自己端正坐好,看著顧思林說道:「舅舅,張陸正今夜已經翻供,雖然陛下不提,可是我想定然不會有錯。陛下還說了,過幾日就讓齊藩回他的封地去。」顧思林答道:「是。」定權冷冷道:「我不知道下面的事你原本打算如何,但是現在你不必再等,後日的早朝上,就叫人將齊王指使貳臣詬陷諸君,大逆不道的罪行揭出來。」

  顧思林遲疑道:「殿下,此事不宜操之過急。」定權沉聲道:「顧將軍,你聽本宮將話說完。不要再想長州那邊的事情,長州若是有了半分差池,本宮是第一個饒不了你的。這樣的話,也請舅舅告訴表兄。」顧思林訝異地望了他一眼,見他也正毫不避諱地盯著自己,那雙眸子,突然沒有了往日的光彩,變成了黝暗一片。正是緣此,卻如幽潭深淵一般,再也看不出其下究竟藏匿了什麼。那是今上看人的模樣,太子是幾時學會的?他遲疑了片刻,終是不敢再與之對視,默默垂下了頭來,隔了半晌,才低低答了一聲:「是。」

  定權問道:「給你一日的時間,夠用嗎?」顧思林道:「臣勉力而為。」定權道:「屆時你們只管說,剩下的事情由本宮來處理。」顧思林道:「臣遵旨。」定權點點頭,問道:「現下是什麼時候了?」顧思林喚過家人詢問,回答道:「殿下,已經交寅時了。」定權笑道:「如此,當說的也都已說了。我便先回宮去了,帶著這一身累贅,連跟舅舅討口熱茶喝都不方便,早回去複了旨,也好早些歇下。」他這副模樣,顧思林反隱隱生出了些許不安來,想要說句什麼,一時也無話可說。定權看在眼裡,不由笑道:「舅舅不必憂心,我什麼事都不會有的。倒是舅舅,叫我這麼一攪和,還要在京中多留些日子了。好在表兄回去了,也是一樣的。」顧思林低頭道:「是,殿下保重。」欲喚王慎進來,定權阻攔道:「不必了,我自己出去便可。對了,舅舅,我還要問一句。肅王的那個侍婢,其時是不是已經有了身孕?」他突然又問及此事,顧思林略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應當是。」

  定權點頭道:「舅舅將她送到了何處?」顧思林不解他何以於此事如此關心,愣了愣,道:「她是郴州人,臣叫人送她回郴州其妹處。」定權的身體微微一晃,暗暗咬緊了牙關,定神問道:「那個孩子呢?生了下來沒有?」顧思林道:「這個臣不知道。」定權狐疑道:「舅舅,這麼大的事情,你怎會不知道?」顧思林道:「臣不敢相瞞,臣是派人看住的她,但是兩個月後,她卻突然不知去向。臣亦不敢細查,怕走漏了風聲,叫甯……陛下知道了此事。」定權點頭道:「如此,我就明白了。想來就算是生得下來,也已經散落在民間,找不回來了。」顧思林無端又想起月前見到的那個年輕官員來,雖明知世上再不會有這樣的巧合,心上卻多跳了兩下,低聲答道:「是。」

  定權默默走出屋外,王慎連忙上前扶住了他,無心瞥過,見他從室內帶出的一抹含糊笑意已經蕩然無存。就在這轉頭的瞬間,一念湧過了定權的心頭,他連忙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鐐銬,但是晚了,它已經出來了,回不去了。微一忙亂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已趁機自心底響起:你們的膽子也太大了,這是我蕭家的天下,還是你顧家的天下?那聲音是皇帝的,還是他自己的?指上的傷口,此刻才鑽心般疼痛,定權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皇帝坐在椅上,以手支頤,許久才蒙矓合眼,便又聽得一陣聲響,又醒轉過來。看見定權進殿,道:「不必跪了。」又看了一旁的內侍一眼,內侍會意,忙去上前,給定權打開了手上的鎖鐐,又扶著他在皇帝榻上坐下。他的臉色又青又黃,難看至極。皇帝走上前去,輕輕撫了撫他頸上一道淺淺傷痕,低聲道:「朕就叫太醫過來。」定權微微一顫抖,喚道:「陛下?」皇帝問道:「怎麼?」定權道:「我已跟顧將軍說了。」皇帝默默點了點頭,道:「好。」又回頭道,「快去。」那內侍正欲離開,卻聞定權制止道:「不必了,你下去。」皇帝和內侍都愣住了,半晌還是那內侍遲疑地開口道:「陛下,這……」皇帝尚未發話,定權又道:「本宮有話要同陛下講,你下去。」

  皇帝捺著性子道:「等給你看過了,再說不遲。」忽見他右手的食指,已經腫成一片黑紫之色,皺眉問道:「這又是怎麼弄的?」定權笑道:「陛下賞的那副桎梏,臣一時無聊,用手撥弄著玩耍,不慎被絞到了。」皇帝自然不相信,微微遲疑方道:「那正好也一併瞧瞧。」定權手扶著床沿慢慢跪下,道:「陛下請坐,臣有事要稟明陛下。這話說出,或許陛下會做雷霆之怒,是故臣亦不敢求湯沃藥,只請陛下先將棰楚敲撲預備一旁,臣方敢開口。」他回來後的話語行動皆荒唐放肆,皇帝此時也不免動怒,坐下道:「你先說,用不用得到那些東西,朕心中自然有數。」定權答應了一聲,頓首道:「齊王此次的罪行,陛下打算如何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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