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二〇


  她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勇氣和愚蠢,許多時候不過是一回事。事成即勇,事敗即蠢。妾是個蠢人,或殺或剮,任憑殿下處置。」

  定權站起身,走到她身邊,隨手抓起她的下頦,估價般捏了捏,笑道:「殺你嫌無血,剮你嫌無肉,沒有樂子的事情,本宮還真不願意費這個力氣。只是本宮本只打算抓一個穿窬探耳的宵小,卻不防碰上了一個胸中有大溝壑的女蕭何,也算是所得過於所望了。貴上還真瞧得起本宮,這樣人才也捨得往本宮這裡送,竟還叫你這雙研墨捧詩的手洗了許久的粗布衣服,這等焚琴煮鶴,是本宮的罪過,還是貴上的罪過?」阿寶偏頭從他手中掙脫,一哂道:「青宮乃未來天下主,妾雖不過蒲柳賤質,齊王卻也不敢用濫竽來搪塞殿下的。」定權哈一聲大笑道:「好個三尺喙,還要竟日裝成無口匏,真是難為你得很了。」銜笑又道,「本宮知道,不許人說話,最後吃虧的都是自己。我不想吃這個虧,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這或許是可以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了,此時日影幽浮,如春波般搖盪於他水色曲水錦道袍的衣裾上,可以清楚看到其上水波的暗紋是怎樣承載著朵朵落花,綿綿不絕地在他的沉水衣香中傳遞流轉。她的思緒滯後于時空,仍在思考他之前的疑問。那夜她決定走險的時候,除了與他旗鼓相對的計算、權衡和取捨,那春日書窗下的花影、他修長冰涼的手指,他飛揚跋扈如明媚春光的神情,究竟起到了怎樣推波助瀾的作用,則是她直至此時才有所領悟的——而是勇是蠢,恐怕也需要重新評估。

  阿寶終於回過了神,回答了他最後一個提問:「妾心中也有個疑惑,請殿下告解。」定權微微偏過頭,看著她:「你說。」阿寶道:「那個阿寶是什麼人?」定權面上的神情逐漸凝重沉滯,握著麈尾的小指微微抬起,又不堪重負似的放下,聽她接著說道:「齊王也是因為妾這名字,才肯收納了妾的。」定權轉過身去,看她片刻,臉上慢慢聚斂起了嫌惡無比的神情,如同在看什麼不祥的東西。忽而揚手,麈尾的手柄已經狠狠從她的耳畔直劈到了顴上。力道之勁,竟連他自己的虎口也震得微微酸麻。阿寶倒伏在地上,耳邊嗡嗡亂響,頰上一片木然,便覺得似有溫熱液體蜿蜒滑落。

  手中的麈尾在此時成了一個弄巧成拙的可笑證供,他是把她當作一隻小花狸來逗弄的,他從中得到的樂趣既是對它的懲罰,亦是對自己的補償。所以他能夠容忍它的張牙舞爪,並認為這不過使它更加有趣,也更可消除賞玩者的無聊。但是他忘記的是,小畜生究竟還是小畜生,有意無意,它探出了它的爪子,即使沒有傷及賞玩者,也足夠讓他心存厭惡了。

  定權將麈尾擲在一旁,咬牙冷笑道:「死到臨頭了,還想玩什麼把戲?」

  阿寶拭拭頰畔,觸手方覺刻骨疼痛,鮮血膠著在臉上,扯得半邊臉發緊發木。她抬手望瞭望掌中血痕,冷冷問道:「不殺不剮,殿下想要妾怎麼死?」定權已經恢復了平靜,彎腰看看她,同樣冷笑道:「你想像那個人那樣,一索子就過去了?天底下沒有這般便宜的事情。」他反剪了手,從她身畔跨過,叫人喚過周循,指著地上人吩咐道:「去叫人給她收拾出一間閣子來,離本宮的寢宮近些。她如今是本宮的人了,安排人日夜侍候著,務必要照顧好她。若是短了她一根頭髮,本宮就先揭了你的皮。」

  周循跑來得急,看了看屋內情景,又看了看定權臉色,伸手擦了一把汗,審時度勢不敢勸諫,只得唯唯連聲。定權也不再理會他二人,甩手便去。周循見他走遠,方呵斥兩個探頭探腦的內侍道:「殿下的話沒有聽見嗎?還不快去將東閣收拾出來,迎接……」太子的那句話實在不可理喻,一時想不出合適的稱呼,只得從權道:「迎接顧姑娘。」說罷慢慢蹭進屋內,伸手扶起阿寶一隻臂膊,似笑非笑道:「顧姑娘快請起身吧。」

  內侍們得了嚴旨,手腳倒頗為利落,不過一個多時辰,果然將離定權正寢不遠處的東廂收拾出一間來,尋找截間格子隔出了暖閣,又將幾榻妝台箱籠也都安排了進去。周循親自護送阿寶前往,指派了四名宮人在她身邊日夜守候,又命兩名內侍在門外日夜守候,疾聲厲色叮囑了半晌方起身離開。

  內中一宮人上前來擦拭阿寶臉上血漬,見阿寶只是無意識地避讓,無奈道:「顧姑娘不肯上藥,消不了腫,將來留下疤來可怎麼得了?」

  阿寶這才仿似回過了神來,道:「不要這麼叫我。」

  宮人道:「姑娘也聽見周總管這麼說了,姑娘勿怪,待過幾日冊封的牒紙下了,自然就是娘子了。」

  她信口胡說,阿寶不再理她,轉身倒在床上。那宮人卻只顧在一旁喋喋不休,不依不饒,一定要替阿寶收拾好傷處,阿寶被她鬧得無法,為圖清淨只得隨她去料理。一廂還有椅凳、盆架、燭盞、箱奩、鈿絡等許多瑣碎物件陸續搬入,她也不願看,索性蜷在床上假寐。那幾個宮人受了嚴旨,就在臥榻邊站立侍奉,寸步也不肯離開。搖曳的燭火,將她們的影子投在壁上,陰沉沉的一道又一道,原來天早已黑了。宮人們焚起了爐香,是沉水的氣味,她回想起了他水色衣香中的朵朵落花,也想起了那種錦繡的另一個名字:落花流水。這實在是對她今春最好的總結。

  定權站立在書房內,隨手自阿寶房內尋出的幾件物品裡拈起了一疊紙,都是她的仿書,循序漸進,于無人處亦不露半點破綻。那日她出宮使用的勘合並沒有找到,當是早已經毀棄了,她說的那些話便也無從考證。其餘一切,除去那只影青瓷小盒和那本詩帖,都只是一個尋常宮人的普通用度,這才真叫心思縝密,滴水不漏。定權歎了口氣,問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周循答道:「聽說已經睡著了。」定權一笑道:「像是她的為人。」又道,「照看好了她,膳食也都勞你支應周全。」周循答應一聲,抬起頭瞧了定權一眼,小心翼翼地諫道:「殿下,這種人留下終是禍害。」

  定權冷哼道:「你知道什麼,殺她不過只是翻手覆手的事情。她一個平頭奴子,還怕她能翻上天去?只是人死萬事休,前頭那人的線斷得乾乾淨淨,她背後的人究竟是誰,現下也難說得很,我怎可信她雌黃之詞?」周循知道他的性子,勸不過來只得替他補全,又問道:「殿下往後怎麼打算?就這麼圈著她不成?」定權道:「她不是自稱清河顧家的人嗎?在京中還有個養父,你也再去查查,究竟是真是假。」

  眼見周循去遠,定權這才又坐了下來,眼望著跳動的燭火,只覺得兩太陽穴處也在突突跳個不住。他伸出手來壓在額畔,突然想起許昌平的話:「殿下今後當臨淵履冰,不可隨意輕信半人。」他是一向如臨深淵,如踐薄冰,活得戰戰兢兢,可是這又如何,他們不還是一個又一個地計算上了他嗎?便是他許昌平,誰知道到底又懷著什麼心思?

  只是她的計算算得上是別出心裁了。她安靜于人群間,一樣會摧眉折腰,一樣會曲意媚上,餘人做的她都會做,並且不差分毫。但正是因為這樣的人云亦云,他才察覺出了她身上莫名的奇異,如果定要述之言語,大概也只能說那是一種根本就不應該屬於一個尋常宮人的淡漠氣質,她的頂禮膜拜、俯首帖耳無論多麼循規蹈矩,以至於無可挑剔,骨子裡卻仍然透著敷衍和應付。他不知道這是她以進為守的刻意手段,還僅僅是因為她自己也沒有辦法收斂起這種氣質。

  但刻意也罷,無奈也罷,他不得不承認,這一筆偏鋒卻確實有效。他移開桌上尚未寫完的經卷,想起了另一個人。這樣的念頭讓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但正是因為此人,他才能夠敏感地覺察出那些隱忍中的倔強、柔順中的堅剛,能夠在這個年紀就徹悟,有著這樣氣質的人永不可以用一柄麈尾來馴服。

  想必這一點她也清楚。他伸出手去,試探著撥弄了一下燭火,火苗得到人氣高高躥起,直朝他指上舔去,熾烈滾燙的疼痛,從指尖一下子傳遞到了心裡。

  財色於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則有割舌之患。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他其實從不信佛法廣袤,慈悲無邊;亦不信天道輪回,善惡有報。只是,這燒手之痛,他卻是真真切切地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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