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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阿寶從懷中取出字帖,道:「請大人過目。」許昌平接過翻看,見筆跡篆刻果然都屬於皇太子,其中甚至有太子極少使用的表字,驚異道:「這是從何處得來的?」阿寶道:「是殿下賜給妾的。妾在西苑殿下書房內見過大人一面,大人難道不記得了?」許昌平方遣走了老僕童子,也並不引阿寶進屋,只道:「夜已漸深,娘子又是御前祗應人,下官並不敢與娘子同處一室,只恐有辱娘子清譽。如有輕慢之處,請勿見怪。」

  阿寶忙道:「大人勿拘常禮。周總管不在西府,妾得了殿下消息,思來想去,只能來告訴大人。」遂將定權入宮前後的事情和他傳出來的言語皆說了。許昌平翻出那篇《式微》,仔細推敲半日,將字帖交還阿寶,方道:「下官已知。娘子請先回吧。不知娘子以何代步而來?」阿寶低頭道:「殿下語出隱秘,妾恐有內情,不敢驚動他人,是孤身出來的,現在宮門已經下鑰,只能明晨再回,還需在主簿府上叨擾一夜,也請主簿早作打算。」許昌平點頭,將她讓進屋內,命童子奉茶後,自己便坐守在院內。阿寶知他有心避嫌,也不再多言。

  室內室外二人皆一夜無眠,待次日天未明,許昌平便吩咐老僕親自將阿寶送回西苑,待老僕回返後方更衣入宮。他身為詹事府主簿,職責便是司掌府中文移,要見太子不算事出無因。到衙後問到太子正在宮內,尋了個藉口,攜著兩三函書,徑直去了東宮。抵達方知太子一早便至康寧殿,便又對東宮內侍道:「臣便將書留在此處,煩請中貴人轉交殿下吧。」他言語客氣,內侍也笑道:「殿下正在陛下身邊盡孝,也代陛下見見外臣,主簿自己送過去也不妨事。」許昌平問道:「殿下果真可見外臣?」內侍掃了他一眼,隨口取笑道:「可見,只是殿下見的,都是些穿紫穿紅的大老,主簿這般一身慘綠,就得看殿下得不得閒了。」許昌平道了聲謝,既得知定權並未遭軟禁,雖不解他和阿寶之間究竟在打什麼啞謎,亦不再多事,逕自回衙。

  一日無事,及至夜間臨睡之前,宮人端上金盆來服侍皇帝濯足。皇帝擺手令殿內諸人皆退出。定權知道他有話要和自己說,遂走上前去,蹲跪了下來,將手伸入盆中,為皇帝揉搓雙足。他從未做過此等雜役,此刻強忍著心中的不適,等待皇帝開口發話。他如此舉動,皇帝倒似有幾分動容,見他此刻並未戴襥頭,遂伸過手去摸了摸他的鬢髮。定權不料皇帝忽行此舉,頭一個念頭竟是想側首避開,竭盡全力方忍下不至失態,忽而想起了阿寶當日的動作,這才醒悟她竟然是在全心全意防備著自己。胡思亂想間,只聽皇帝開口歎道:「這一頭好頭髮,就跟你母親一模一樣。」

  皇帝絕少提起先皇后,定權不由暗暗吃了一驚,不知如何作答時,又聞皇帝道:「今年因為朕病了,你也沒能去拜祭,等過了這幾日再補上吧。」定權低頭看著盆沿,低聲答道:「謝陛下。」皇帝瞧不見他臉上神色,咳嗽了一聲又道:「你舅舅那邊,仗打得不順,你知道了?」定權答道:「是。」皇帝道:「你舅舅這人,堪稱國之長城,韜韞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是不世出的國器。此戰久不決,定是前方有所羈絆,所以你也不必著急。」定權無言以對,只得又答道:「是。」皇帝笑道:「太子在朕的面前,還是拘謹得很。」定權勉強笑答:「臣不敢。」皇帝又問道:「不敢什麼?」定權取過巾帕,替皇帝拭幹了雙足,又扶他躺下,方跪在床邊道:「臣是不敢妄議未知,惹得陛下生氣。」

  皇帝歎了口氣,用手叩了叩榻沿道:「你起來坐吧。」定權道:「臣這樣好和陛下說話。」皇帝抬首看了看帳頂,道:「你也許久沒見你舅舅了吧?」定權道:「也有四五年未曾見到了。」皇帝道:「你舅舅倒是一直掛念著你的事情。」望了他一眼,方接著道,「太子妃歿了也有一年多了,你也是快二十歲的人,總沒有正妃也不是個事情,不單朕著急,你舅舅也替你著急。他已經給朕上過兩回奏疏,說到要替你再選妃的事情。」

  定權笑道:「這總都是臣不孝,累陛下操心。只是顧將軍是邊臣,妄議內宮的事情,怕是不妥。」皇帝道:「你能明白這個,朕心甚慰。只是他只有你這一個外甥,由他來提也是情理中的事情。朕總是給你留著心的,免得國舅抱怨,朕心裡沒有你這個太子。」定權忙退後叩首道:「若是顧將軍有這樣的心思,臣在這裡為顧將軍請罪。若是臣存了這樣的心思,不敢求陛下寬赦,只求陛下治罪。」皇帝笑道:「朕只是這麼一說,你又何必多心?去吧,你也可以跟你舅舅常寫寫信,自家甥舅,不要疏遠了才好。」定權答應一聲,見皇帝面有倦色,方喚了宮人入內,服侍皇帝就寢,這才退了出去。行走到殿外,教晚風一吹,方發覺內裡中衣,已經被冷汗濕透。

  定權回到東宮,內侍將書交給他,彙報道:「送書的官員自言是詹事府的主簿,姓許。」定權隨意翻了翻,見是一部《毛詩》,白口單邊,每頁版心向內折疊粘連,再於書脊處粘貼書衣,不過是本朝最常見的蝴蝶裝,再無出奇之處,問道:「是我幾日前叫他們找的。他還說什麼了?」內侍想了想,將許昌平的話又複述了一遍,定權點頭道:「本宮知道了,你下去吧。」見他走遠,又從袖中取出了那只符袋瞧了一眼,忽而將手中書冊狠狠擲出。書籍大約翻得舊了,書脊處糨糊乾裂,此時受力,書頁紙帑一般散落了一地。那內侍聞聲折返,但見定權橫眉冷目,一語不發,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倨傲而去。

  四五日後,聖躬已漸大安,定權遂上奏請還西苑,借離宮之機,先去見了許昌平,問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許昌平一一答覆道:「臣也是怕殿下真有不便,才去的東宮。」定權點頭道:「我知卿的用心,在此先謝過。」許昌平稱不敢,又問道:「那晚來的娘子,可是殿下身邊人?」定權笑道:「是。」許昌平道:「這位娘子冰雪聰明,又臨事果決,方不致貽誤殿下大事。」定權笑道:「她是有些聰明。」見許昌平面色猶疑,又道:「主簿有話不妨直說。」許昌平道:「臣原本不該僭越,只是聽她說端五當日,殿下還曾攜她至臣宅,她才一路尋找過來。今次的事情又……」定權聽到此處,打斷笑道:「我知道主簿的意思了,主簿不必憂心。」許昌平揖道:「臣慚愧。」

  定權折返西府後,先行沐浴更衣,又一覺直睡到了午後,覺後方覺神清氣爽。阿寶為他穿鞋,見他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心中亦有所了悟。起身後侍立在一旁,果然聽見他發問道:「我不在的日子裡,你的字寫得怎麼樣了?」阿寶答道:「妾沒有再寫了。」定權微微一笑道:「怎麼不練了?還是你早就不必練了?」他雖然語氣霽和,阿寶卻不由硬生生打了個冷戰。定權隨手拈起幾旁擺放的一支麈尾慢慢踱至她身旁,仿似不相識般前後打量了她半晌。掉轉過檀木鑲玳瑁的手柄輕輕擊了擊她的膝彎,坐下平靜說道:「你跪好了,本宮要審你。」

  §第十四章 逆風執炬

  用來逗弄貓兒狗兒的麈尾,末端的孔雀尾羽輕輕自阿寶的領口一路滑上,直至頜下。絲綢般的柔弱羽絨,卻忠實地傳遞了他手指輕浮而殘忍的力度,迫使她仰起頭來。但是他波瀾不興的面孔上看不出輕浮,唯其如此,才越發顯得殘忍。她在華麗羽絨的觸撫下微微顫抖,雙目中有流動的閃爍的光芒,卻並不含一滴淚水。這讓他想起了朝堂上不得不在皇權的淫威下折腰屈從的那些禦史們,那些最像讀書人的官員,看他們的眼睛,就可以看見那些他們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委屈、憤怒和誹謗。這點發現讓他饒有興趣,那根用以代替他指尖的雀羽,一路拂過她青春得還稍嫌青澀的臉頰、鼻樑、雙目和額頭,因為愈發曖昧輕薄而愈發刻薄殘酷。

  她沒有按照禮法垂下眼簾,始終直目著這高坐于上的獨夫,可以看得出她極力克制,這回要掩飾的卻並非是對溫柔污辱的憤恨,而是她自己在這溫柔污辱下所感受到的羞恥。他的目的已經達成,暫時撤回了對她的逼迫,柔聲道:「說罷。」她半晌才靜定下來,反問道:「殿下想聽些什麼?」聲音不大,咬字卻明明白白。這般柔亦不茹,剛亦不吐的風度,倒是讓他折服了一瞬,所以他在片刻後才清了清嗓子,略帶嘲諷地哄誘:「這齣戲你若想接著做下去,這麼跟本宮說話,那可不成——你不怕本宮會起疑心嗎?」她輕輕一笑,亦不乏嘲諷,回答:「殿下一早便是旁觀者清,何必來問妾這當局者迷?」定權搖頭笑道:「不一樣的,我偏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阿寶道:「既如此,妾遵旨——是齊王送妾來的。那封信也是妾送到周總管處的,齊王說她早已背主,留不得了。」

  定權看她半晌,不置可否,又問道:「那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你出宮時用過的那張勘合,是從哪裡得來的?」阿寶道:「硬黃紙砑蠟,雙鉤填墨,用殿下親賜的字帖輯字,殿下間或不用印璽。」定權點頭道:「倒省去你竊鉤之勞,只是這鉤填是個細緻工程——」阿寶道:「殿下許久前就將那本帖子賜給了妾,妾雖愚笨,未雨綢繆的意思還是懂得的。」

  雖仍存疑惑,但她此說並非不可行,定權歎了口氣,道:「你剛才說本宮旁觀者清,其實不全正確——本宮到底還是小瞧了你。看來你不光字寫得好,書讀得好,膽子更是大得好。這一來本宮倒愈發奇怪了,你究竟是什麼人?」阿寶道:「妾不過是個奴子,就算能塗兩筆鴉,認得幾個字,又怎敢承當殿下如此青目?」定權一笑道:「人心似鐵,官法如爐。你不肯說,本宮自然有得是辦法叫你開口。只是本宮還要再請教一句,以你的聰明,應當明知道會有如此下場,為何還一定要去涉險履行,這究竟算是孤勇,還是愚蠢?」

  阿寶忽然想起了那夜的杜鵑叫聲,微一遲疑方笑道:「殿下帶我去齊王府,帶我去許主簿府,親自督導我寫字,又命人日夜護送我。種種恩蔭,種種苦心,妾不敢不仔細體會,順應殿下的令旨行事。殿下天縱英明,妾這點伎倆哪裡能長久瞞得過殿下?既然遲早要事發,倒不如借此機會一搏,若果真有裨益于殿下,得蒙殿下青眼相加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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