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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我告訴他我心裡並不太苦,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歡欣雀躍。看著那些南朝大臣們在典禮官誦讀詔書時,滴到泥土裡的眼淚,看著在建康狹窄而清潔的道路上的一堆堆馬糞,我又能如何?因為我的存在,皇帝對大家都相當寬容,並且赦免了許多人。他們沒有受到公開的嘲笑,惡毒的侮辱,也沒有遭受國破家亡後,史書上觸目驚心的針對亡國君臣可笑的難堪。

  天寰從本質上來說,是個厭倦煩瑣的男人。他在宮廷的陰謀裡養成的苛刻敏銳,和他在軍旅生活中形成的率直樸素,並不矛盾。對天寰來說,放下武器,俯首稱臣,足夠了。可是那些亡國的人臉上的痛,依然是真切的。

  他們對我恭敬,但是和我並無共鳴。我在大部分的人眼裡成為一個異類,一種象徵。

  有人覺得我可憐,有人覺得我幸運——我可憐是因為我是南朝公主,我幸運是因為我是新朝皇后。

  我發現很多南朝人不想看到我,因為結合了兩種身份的我,讓他們起了不愉快的回憶。

  阿宙給我送來了蕭植心愛的坐騎。這匹瘦馬瘦骨嶙峋。我安撫著它,觸手全是舊傷痕。誰識得它是曾經屬於南國大將軍的神騎?它只肯馱著我一個人,對著已長出衰草的宮城長嘶。

  一開始,北軍沒有找到蕭植,雖然在佔領全城後,他已可以被寫進故紙堆裡去。但他的下落還是被人關心的,只不過因為皇帝需要以他的死,畫上一個休止的符號。

  一個南朝宮女說,她親眼看見在彌漫的煙霧裡,大將軍將他的畫戟拋進了荷塘。大將軍默默地關上了昭陽殿的大門。但是帶領軍人率先進入南宮的趙顯,無論如何也沒有在奢侈得令人目眩的昭陽殿裡找到他的屍體。荷塘的水極深,所以那把陪著蕭植戎馬半生的寶物,只能在水底長眠了。而流水,會洗去上面的血跡。

  我陡然想起寶庫的秘密。於是我又一次用了老朱,授予他黃金鑰匙,讓他去看個究竟。

  老朱雖然是南宮舊人,可他是頭次進入昭陽秘庫。

  老朱回來,帶給我和皇帝宛如戲劇的結局。昔日的驚鴻少年,後來的蕭植,死在角落裡。

  他的脖子被一根金簪刺穿了,屍體開始腐爛。地上血跡斑斑,乾涸成黑色。

  不遠處,一個鑲著鏡子的梳妝匣被打開。鏡子反射著門外的光線,就像美人的明眸。

  老朱給了他曾經的仇人絕對的尊重,他清洗了寶庫裡的血跡。

  而後,他用昭陽殿的鳳綺把蕭植的屍體包裹好,送到北軍的大營。

  天寰聽到這裡,說:「做得對。朕會下令好好安葬他。」

  老朱欲言又止。他把兩把黃金鑰匙放到我的手心,又從懷裡掏出一片彩箋。

  「皇后,這是在梳妝匣子裡找到的。」他說完,安靜地退下。

  天寰抬起眼,陪著我一起看彩箋上的字體。那字體飄若矯龍,筆筆藏鋒。

  這是許多年前章德皇后所寫的。因為只有她在世時,宮廷才造這種摻了金箔和瑪瑙粉的奢華信箋,只歸她本人使用。雖然她是太后,但她自稱「朕」。

  「驚鴻,朕的陵墓內有一個空穴,那是朕留給你的。陌上花開,君可緩緩歸來。」

  這句話是何時寫的?梳妝匣是何時被打開的?驚鴻臨死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呢?

  他和她都歸於黃泉,我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天寰著魔似的望著那張彩箋,他天神般的面容似被火焰點著了,光彩熠熠。

  那一刻,他被一個早在歷史長河裡遠去的絕美女人迷住了。

  我將那張彩箋丟入火中,不得不說:「我不如她。」

  我不想如她,徹底看透了男人的心。情,只是算計的一環。

  天寰望著那團火吞噬了信箋,許久才回神過來,他感歎道:「章德皇后這樣的女人,是最可怕的。男人想除掉她之前,定會愛上她。過幾天,我也想去瞻仰昭陽殿,看看那片荷塘。」

  腳步聲打斷了我們的遐想,阿宙的聲音響起來:「皇上,臣弟能進來嗎?」

  第六章 紅蓮

  天寰應了一聲,阿宙挑簾入內,鳳眼含春,「皇上,後日要在南朝清涼殿舉行午宴。臣弟已開始準備了,請問當今聖駕欲安何處?」

  天寰出了一會兒神,「朕久聞朝陽殿之名,聽說朝陽殿前的荷花開放了……」

  「皇上要宿在昭陽?那隨從人等……」

  天寰品了一口茶,笑道:「他們自然也就住宿在南宮內了。清涼殿的宴席散盡,好多人大約會喝醉,還為難他們到城外來嗎?」

  阿宙欲言又止。我心想:前些日子住在那鬼森森的京口行宮,害的我聽了大半天的鵓鴣聲。自從我七歲後,昭陽殿的主人陸太后,吳夫人,雲夫人全都死於非命,新添上蕭植的屍體,豈不是比鳳凰台行宮更不祥?

  我呼吸的細微變化,到讓阿宙瞧見了。阿宙才要進言,天寰淡淡一笑,擺擺都對我們道:「百無禁忌。朕會怕了你一所王氣盡收的南宮?可知如果我們一直滯留城外,不敢遷居入內,便顯出我們的怯弱?」他取了一個隱囊靠在背後,道,「朕要小憩片刻,皇后到晚膳時叫醒朕吧。」

  我和阿宙才退出帳子,百年就捧著金盆進內侍候。阿宙問我:「有滿意去拜祭父親的皇陵?」

  我搖搖頭,「還沒有來得及去。」皇陵在城西前面,來去要好幾個時辰。

  阿宙細長的雙目一揚,撓撓頭說:「我去過了。圍成的時候無聊,我去那裡踏青。」

  最近看慣他氣勢烜赫,此刻他挑起話頭的窘迫之情,我倒覺得新鮮。

  「你去過了?想不到皇太弟還有這份心。」

  阿宙瞟了我一眼,「你別那麼叫我,我聽了渾身難受。你以為我真那麼看重這個稱號?如果不是……」他的話戛然而止,金鞭一會兒換左手,一會兒換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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