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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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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雖離開,但書房內充滿了絕俗的香氣。我們的太一,當得起「甯馨兒」三字。 天寰在書房內踱步,正色告訴我:「剛來的消息,南帝已經病重,朝政瞬息萬變。一旦他死去,國內必定惶恐。無論蕭植取而代之,還是扶立幼兒,都是進攻的絕好機會。上次倉促大戰,危險良多。這次我不得不做好充足準備,定要直搗建康。上官去襄陽,是佈置造新式戰船的事宜,順便衡量沈謐的情況。」 我的叔父終於病入膏肓了嗎?關於此人的一切,全乃陰暗和不快。我曾想過殺死他復仇,但後來發覺,讓歲月蠶食他,讓酒精浸泡他,讓聲色麻痹他,使他成為皇座上原形畢露的醜惡,成為一個逐漸腐爛著的、臣民鄙夷的老朽,雖然慢,但更為痛快。不過得知他快死了,我還是皺眉齒冷。 我問:「如何安置沈謐?」沈謐不僅是兩湖的行政長官,還是日益堅強的太尉元君宙的心腹。要撤換他,不僅可能喪失當地人的民心,大概也會觸到阿宙的敏感之處。 天寰一笑,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種鐵石心腸之人的淡泊。他把一本奏摺遞給我。 我沉吟片刻,原來是沈謐的嫡母恰好病故了。按照北朝漢族士人的禮儀,他必須回洛陽守喪。嫡母非生母,但為嫡服喪,天經地義。若有人不遵,便會被士林不恥。雖然根據國家的需要,可減少喪期重新起用,但「度情起複」之旨,只有皇帝可以發佈。 這是奪取沈謐權力最合適且最不動聲色的方法。我望著依然浮現在天寰唇角的笑意,點了點頭。上官先生並未多嘴,只是把一艘盆景大小的木質船模交給我,「這就是我研究出來的新船模型。百足之蟲,死而未僵。蕭植水軍,背水一戰,非可輕視。我自己入冬前便會返回長安。你和皇上要多保重。」他細細看了一遍天寰,「師兄,一定不要操勞過甚。」 天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湖北潮濕,你入秋後要注意防止寒氣,別犯腿疾。」 我和天寰雙雙送上官先生到宮門,攜手走入御苑長廊。園林裡風老鶯雛,景物舊曾諳。我想起南朝,未免惆悵,忍不住對天寰說:「書雲:禮不伐喪。可你我都是蔑視傳統的人,南朝的疆土也不能落在外人之手。所以喪禮過後,就是北伐之期,對嗎?」 天寰向園中放眼,廊間的瓦簷滴著昨夜風雨積起的水珠。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道:「亂世之人不能顧全禮儀。禮之煩瑣周到,是仁者所為,屬於太平時代。南帝一旦駕崩,我會先派人弔唁,等待時機。若他苟延殘喘到明年正月初一,無論如何,我都要命人征討。不然長江春水漲起,我們就失去了最佳時機。我若做不到的,留給後繼者去吧。太一愛學《論語》,天性寬慈,是好事。但還要提醒他皇家的欺詐與黑暗。」 走到太極宮,遠處傳來一疊笑聲。萬里晴空下,梨花壓倒海棠。一匹毛色雪白的馬,團團轉步。馬上坐著個錦繡白袍的年輕人,雙手圈住太一。太一本就生得仙童般的漂亮,而那個青年明豔高傲,使周圍的梨花失色。 太一開心地擼著玉飛龍的耳朵,說:「五叔這馬好乖,讓它馱我去山東。」 那年輕人正是阿宙。兩個月前,阿宙去山東視察新編的軍隊。我想,他倒是歸來神速。 阿宙見我們到來,目光裡的機鋒頓時一斂。玉飛龍匍匐,他自己跨下來,對太一道:「皇子坐著吧。」太一用左手控住馬韁,身體繃住。馬立起,他惴惴地抓住馬鬃,竭力壓抑緊張。我箭步向前,害怕他不能控制好。 天寰道:「你別擔心。元家的男孩,無論如何難,弓馬不能廢。」 我還是擔心,圍著玉飛龍。阿宙不禁幫腔道:「讓太一下來吧,這馬性子烈。弓馬也不是一次兩次就學會的。」 天寰不理,問:「蕭植有沒有調動邊境軍士?」 「有。南朝在長江沿岸擺好防禦,長江天險為南下最大阻礙。這次蕭植有備而戰,湖北的軍艦不可能如上次一般乘虛而入,迅速推進到建康。」阿宙的聲音成熟而穩定,不復少年時代的清亮,渾厚中透出一種笑傲的勇氣。現在的他,好像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標,並能竭盡熱情地為其奮鬥。 天寰眼睛一挑,瞅著他道:「長江長江,朕為天下人之父,哪裡能因為一衣帶水而放棄?」他對百年吩咐,「看好皇子騎馬。」然後撩起下擺,「你們隨朕來。」 我們跟著他到了寢殿后的溫泉池。文成帝時代的奢華痕跡猶在。阿宙卻心無旁騖,水波在他的鳳眼裡,就像征服前途的波瀾,被他藐視,也被他注重。 天寰把我手裡的木船放在水裡,擺弄幾下。那船在水面移動,突然射出火焰。敞開的船艙,又神奇地合攏起來,好像龜甲。我和阿宙不得不驚歎了幾聲。天寰說:「此船高百尺,拍竿為六,五層船閣,能閉合,能吐火。」 我說:「怪不得先生要去兩湖監督造船,此事非他莫能為。」 阿宙鼓掌,壯聲道:「若有此船,加之齊心協力,必能攻堅取勝。」 天寰胸有成竹,拉著阿宙的手,目光炯炯,「朕與上官已佈置好進攻之策,藏在心裡。太尉弟掌握軍事,自當告訴你,一旦開戰,朕欲分三路軍。現在起在襄陽、奉節等地營造上官所創的大船,第一路軍,以後就從湖北出發。將軍人選為長孫老將軍。第二路和第三路從山東的兩翼齊頭並進。第二路先發,人數十萬,由趙顯將軍指揮。第三路為主力,可分九十營,三十萬人馬,由五弟你為帥。朕將把上官給你當元帥長史,而杜昭維為你的行軍司馬。朕自己將以新建的洛陽為東都,坐鎮後方,隨時接應各軍。你意下如何?」 他的話擲地有聲。阿宙的肩膀稍微一晃,抬眼,熱切地與兄長對視。 我沉默著,天寰終於將自己留在後盾了。他的選擇,是我的期望。「天子不乘危。」當初四川、漠北、鄴城,哪次不是他親歷前線?大丈夫決戰千裡外,運籌帷幄間,皇帝就該有皇帝的氣派,輕易不能出。阿宙呢……他恐怕沒有想到自己全權擔當重任。 阿宙跪倒,「臣弟肝腦塗地,萬死不辭。」他頓了頓,進言道,「皇上,沈謐之母新喪,臣弟想朝廷這幾年施行仁政禮治,強留他在外,似乎不近人情。望皇上准他回洛陽守喪。」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頭,笑了笑,似感到欣慰,什麼都沒說。 阿宙又請求道:「今年恰逢十年一次的華山祭祀,萬眾矚目。楊夫人和六弟久在京外,渴想帝都風華。皇上能否准他們回來?」 天寰說:「你恰好提醒了我。華山祭奠,是元家皇朝的頭等大事。楊夫人受先帝寵眷,又是先帝后宮還活在世上的人裡最高位者,自當回來……」 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太一的聲音催促道:「跑吧,跑吧……」 月牙爬柳梢,太一睜大眸子問我:「家家,聖人常常說仁,到底什麼是仁?」 天寰在簾幕外批閱奏摺,他的影子停滯了片刻。 我用油膏給太一摩挲著騎馬後略有紅腫的右手,說:「仁,要有五樣東西。」我把兒子的左手抓在手心,一根一根地扳他的手指,「恭,就不會受欺負。寬,就會得人心。信,就會得人信賴。敏,就能建功立業。惠,便能管理人民。」 太一問:「我能做到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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