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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梅樹生不做聲。他雙手交叉,臉部表情變得安寧,眸子不停地轉動。

  我蹲身在他身邊,靠近他的耳朵說:「樹生,別死心到黃河了。我父皇不喜歡死心的人。你繼承他的遺志,而我是他的骨肉、繼承人。」我用誘惑的聲音描繪著,「你怕什麼?元天寰正在城內病著,這是他第二次大病了。我還很年輕,江山必定是我的。我兒子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會保護你的名聲、你的鄉人。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到?元天寰實質上已經下旨讓我攝政。我若能輔佐人,我會做個賢妻良母。如無人可以輔佐……你看看這個。」我將一卷圖畫從匕首鞘中取出,用刀拉開裝裱的背面,請他看。

  我給他父皇的詔書。我觀察他,我沒有誘惑他,我正誘惑我自己。君臨天下,若沒有愛情,哪個女人能抵抗這種誘惑?我不過是個凡人。

  梅樹生看了許久,站了起來,哈哈大笑,「公主,祝賀你。你開始懂得利用人心,那是多麼美妙的事情。精彩如章德太后,她一生都會用別人的心。今後在你的宮廷生涯裡,會有比這次河南河北之戰更大的風波。」他轉為正色,「我不會那麼容易服輸。雖然你是遺詔裡的主君,我只有投降,才能保住其他人的未來。但我是個頑固的石頭人。我的防線,不會因為失敗、受騙、被算計而崩潰。要讓我服從,在這裡須先勝過我。」

  「你指什麼?」我問。

  他指了指背後的兩台古琴,「打仗,何必非要戰場?兩琴,便可決一雌雄。上官青鳳,能否在這裡勝過我?我從未和他正面交手,他是北帝的優美影子罷了。」

  「將軍叫我嗎?」上官先生微笑步入。他的姿態超凡脫俗。梅樹生胡說,誰能有那樣奢華高貴的影子?他的眼光跟著我們落到古琴上,細細鑒賞,「『玉雁』、『玉鶴』都在將軍身邊?」

  「玉雁」、「玉鶴」,傳說中的名琴,梅樹生兼而有之。而上官先生一眼辨出,英雄正逢敵手。上官先生手滑「玉鶴」,梅樹生抱住「玉雁」,二人早就有默契,他們幾乎同時動弦,鬥起琴來。

  上官先生弦音泠泠,手下有金石之聲,高遠曠古,猶如東山名士賦閑撫琴。梅樹生撥動隨意,琴聲清美孤絕,咄咄逼人,好像蛟龍出海,又好像雲夢澤內的神鬼呼喚,神秘莫測。

  我閉起眼睛,仿佛看到水邊的白鶴振翅,穿透雲霄。突然十面埋伏,平沙落雁。那鶴婉轉穿過風雨,催開了滿山野花。正在此時,一隻黑雁俯衝到花叢中,烏雲密佈,風雨襲人。鶴臨危不亂,悠揚展翅,用高亢的鳴叫喝退了雷公電母,在周旋中,殷勤遮護住初開的花蕊。

  琴與鶴,琴與雁,在虛幻的景象裡輪番上場。我的心情,不時變動。仙鶴的白羽朱頂,在陰影下化成青色。青色四溢,不久就染上琴、山川、大地,把鶴奇跡般地變成綠鳳。

  一弦定江山,而另一弦啪的斷了。勝負已定,上官青鳳,殺人不見血。

  「我輸了。」梅樹生淡淡地道,「先生原來準備用此陣法……我心服口服。」

  「風雨替花愁,風雨罷,花也應休。」上官先生眼角濕潤,「將軍之苦,軼懂了。」

  梅樹生仰天狂笑,拉了拉自己殘破的衣襟,「國君昏聵,大將猜疑,才會有今日的地步。我早就告訴義父,北朝乃一雄獅,不可貿然激怒。我們遠道北上,勝利來之不易。最初偷襲得手,就不要大舉強攻洛陽,也不要使用和戰場無關的心思,先會合我一起殲滅北帝,而後滲透至北國腹地。可是他不聽……直到洛陽風雨,兵敗如山,他又限令我折返,斷絕糧草。我先是懷疑由於雲氏的挑撥,他才如此。後來才知道,軍中有人誣告我與北朝暗通款曲。先生,公主,何有此事?天地知,日月明,我對南朝一片赤誠之心,日日夜夜死咬北帝。我若有異心,早該放下武器,何必在斷魂的古鄴城佯裝?蕭植自有野心,卻要我們做忠臣良將。雲夫人死,皇帝受驚,還是沒有能抓住戰略要害……我壯志成虛,此生成空,先帝……看看這一切!」他說不下去了,狂笑噎到了他。

  我和上官先生都不是心腸冷硬之人,可我對梅樹生,只有一種旁觀的憐惜,沒有多餘的情分。

  梅樹生抱著琴在霧裡告退,臨行前,他對我耳語:「公主,莫忘了您的諾言,莫忘了您答應儘快給南北和平,哪怕是暫時的。」我點了點頭。

  他又用更低的聲音告訴我:「明日我就會向你們交割。我們只向公主一個人屈服,而不是對北朝投降。藏好遺詔。北帝有病,而他有幾個野心勃勃的兄弟。南朝滅的時候,便是他們預備謀反,或者你收拾他們的時候啦。」

  他沒有再提那個深宮裡可能是他的骨肉的孩子,他的面容顯得十分堅毅。那種難堪的往事,終於到被他拋棄的時候了。

  我望著橘黃的燈遠去,梅樹生一行,就像行走於地獄的鬼影。我問上官先生:「他會怎樣呢?我曾想要招降他,但高官厚祿,似是對他的侮辱。他不會投降……明日他會去哪裡呢?」

  上官先生苦笑道:「南軍交割的時候,他就會自殺。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你記得當年我們初遇的時候,你和我談起天下的話題嗎?我們那時候太年輕了,而天下的話題,不是人人可談。有志向,但沒有環境,有勇氣,但沒有後盾,天下真的就是空談。比起梅樹生,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恨不得此刻就是天明,但我只能把這幾個時辰熬過去。

  我們進入鄴城,居然沒有費上一兵一卒。南軍用友善而疏遠的眼光觀察我,而我命人分配給他們食物和藥品,多少拉近了距離。梅樹生不見了,他沒有遺書,但他卻把我父皇賜給他的書用綢帶紮系,還送給了我。我摸著那卷書,知道他已不會對人間有所留戀。

  天下,是一個人人看得見的池子,人人似乎對它的興亡有責。可即使有才之士,也往往在命運的倒錯和他人的掣肘中被天下淹沒。

  趙顯顯然對於和平拿下鄴城很高興,他用誠實的態度管理那些俘虜,既不顯得高高在上,又不虛情假意地客套。上官先生和我坐上馬車,由御林軍的一位將領引入鄴城。夏日午後,能清楚地看到昔日繁華的銅雀台的台基,漳河水脈脈流情,今古皆同。

  那將軍對我畢恭畢敬,行叩首之禮,「皇上在行宮內,請皇后與上官先生去見駕。」

  他的神色安詳,我急迫地問:「聖駕可安?」

  「聖駕安康,每日黃昏都會禦車巡視城內。」

  禦車?夏天的黃昏,涼風初起,還用坐車?真是皇帝本人?我更憂心,不願再讓人窺我心思。

  上官先生對行宮熟悉至極,到了一溜兒館舍之前,百年出現了。我好像有一百年沒有見到這少年了。不等他下跪,我就說:「快帶我去!」

  百年臉色蒼白,沒有驚喜。他回頭,深深望了一眼上官先生,然後乖乖地領著我穿堂拂柳,打開了一扇扇門。我聞到熟悉的氣息,雖然微如幻夢,卻動人心魄。漳河水穿過堤壩,溢滿了我的心房。帷幔撩起,這屋裡還有夜的影子,藥的苦澀。

  我顫抖了,不禁喊道:「天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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