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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我轉過頭去,翻了一個白眼,什麼上古風流,花花太歲,還為自己找藉口。英雄名士要都是胖老頭兒,天下美人,還真是可憐。我想到這裡,望了一眼元天寰。他頎長的影子弘雅瀟灑,要是他不是皇帝,只是東方琪先生……

  我悄悄的觀察著安先生的身邊隱囊,上面繡的飛天的圖案,與中原石窟不同。聯想起舞馬,他大約是從河西來的吧?這種時刻,他帶著舞馬美姬,如此大張旗鼓,只是為了來訪友的?或者只是為了引出東方琪?東方琪經歷四川之生死戰,連卞夫人都有提及,但他卻隻字不提。我肩胛一斂,暗自環顧四周,並不見異動,陽光下花草明媚。元天寰來此,必定會有防備。我跟著他,也不必過分擔心,倒顯出小家子氣來。

  元天寰握住我的左手,對安先生道:「先生對於時局向來想法精闢,若今天心情好,不如給我夫婦些甜酒吃。你我也好暢談一番。」安先生揚起麈尾,大笑說:「還真是阿琪,如你少年時膽氣壯極。我不得不佩服。說真的,這回你若不問我討酒,我真不敢請你喝了。我除了你以為的事,還為了找一個人……可否冒昧請少夫人回避一刻?」

  我說是回避,其實都是站得遠遠的,只見安先生和元天寰絮絮相語,兩人都無多餘表情。元天寰雖然年輕,卻靜水深流,唯有其腰帶間扇子紅色,好像烈火雄心。

  安先生擊掌數聲,美貌侍女們好像從地下鑽出來,端著酒菜出了屋子。我跟元天寰被安先生請在蓮花覆鬥帳下,共坐一榻。我趁人不注意,將手指伸入他的袖子,用指甲寫「不可」,但元天寰只是一笑。我搶先喝了元天寰的杯中酒,元天寰似忍俊不禁。

  安先生徐徐言道:「夫人請不要擔憂,阿琪與我相識多年。知道他的酒量,怎會灌醉他。阿琪,你夫人擔心你呢。」

  我回答:「他病才好,不宜飲酒過多。不瞞先生,我倒是很愛喝,雖為女流,鮮有醉時。」

  安先生目光淩淩:「如此說來,夫人也不讓鬚眉。朝廷為了演兵出戰西北,還是修養屯糧爭論不休?依夫人之見,何為先,何為後?」

  我沉思片刻答:「世間高下,換個角度,便不可判。民為國本,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朝廷多年來風調雨順,實屬幸運。北方夏秋季多雨,黃河一旦氾濫,若能積穀備荒,養備動時,則人民如孟子雲『樂歲終身飽,凶歲免於死亡』。新城等地收穫稻米在本朝推廣,更便於屯糧。至於演兵,本不矛盾。養病千日,用兵才一時,兵閒時也可墾荒務農。至於戰和,本是天機」我笑將自己面前的酒一飲而盡:「天機不可妄測。但願年年太平吧。」

  安先生偃臥在玉床上,望著斜陽:「太平,對於英雄難免是寂寞。對於南北亂世,更是可望不可即,阿琪對麼?」

  元天寰將我的手放在他的膝蓋上,聲調沉鬱:「大亂而後治。雖然我等以經營天下為己志,但亂世不可用儒家,只可用法家。」

  那安先生笑聲如甕,歎息一聲。我頓時覺得,安先生是不同意我們的說法的,在他眼裡,我們就像兩個孩子,但其中的深意,我尚不懂,就連如神的天寰,也未必可以體會。

  我跟著元天寰吃到月上柳梢,安先生說去更衣,卻不見蹤影。我問:「老先生呢?」

  元天寰起身,拂袖道:「他走了。朋友之間,走時無需道別。離別反而造作,更何況我和他。」

  我起身:「他是誰?」這宅子果然是空了,安先生見元天寰到底為什麼?

  只見大黑鴿子,身上被絲帶系上一塊絹。我解開,鋪展,月光下正面是草書數行。元天寰書法遒麗勁健,而那草書倜儻,妙有餘姿。我想了想:「啊。安先生是敦煌索氏的後人?」

  「還是夫人機敏,從書體就看出來他的出處。」

  我搖頭:「索家繼承人,不是那個有幾分愚蠢的年輕人索遷麼?」

  元天寰道:「繼承人不等於當家,安先生就是他的叔祖索超。我也是近來才知道的。西北豪強,三家為主。索家據有敦煌,為最強一家。索超為人仁愛,又擅長聯盟,所以河西連同西域各國,都視他為主策之人。他來京,除了為了私事,也是想看我成婚,與我告別一次。以前在元石先生那裡,他曾經說,把我看成朋友,年齡不是障礙,但志向是分歧。我要統一,他要保家……才有今天。我帶你來,也是了了我和他的願望。」

  我點點頭,元天寰抱住我說:「元天寰身邊的人總是一個個離開,而東方琪,每得到一個知己,對方便常相惦記。不過我雖然羡慕東方琪,還是要做元天寰。索家本來想和甘州魚家聯姻,但我這次快了一步,將會把中山王孫女上党鄉公主嫁到甘州去。等大婚過後,我將會派阿宙以皇族親王的身份去甘州,等他回到涼州時,涼州會有一次騷亂,自然為我所安排的,阿宙留在那裡就順理成章了,你今日在杜家,也聽說了吧?」

  我有點不喜歡他最後一句,只是凝視他,月光舞在他清冷的面孔上,朦朧出塵:「我沒有聽說。我願意聽你告訴我,而不是君宙,上官,或者別人告訴我,我也不想揣測你,但是東方先生,我離元天寰還是有距離,你要幫我。」

  索超的信,過了許多年,我還會記得。他對東方琪,也是天寰寫道:

  「超頓首頓首,余當年即知君非凡品。西蜀戰後,聞知東方死訊,即知君為北帝。

  以君之智,蛛絲馬跡,亦知余乃索超。若狼煙過玉門關,君攻餘守,乃天經地義。

  亂世之中,你我忘年之交,亦將不免成隙。然餘每當春日晴和,秋水麗天,猶思阿琪。

  此圖贈君,為新婚賀禮。阿琪謹記,傾國複傾城,佳人難再得。」

  他所送的,乃是西北最詳盡之圖。每個防備壁壘,大致的軍況,此人都告知元天寰。

  西北之戰,如果打響,強攻死守,在所難免。

  又過了十余日,南朝沒有任何討價還價,通知北朝:皇太子將出席公主與北帝大婚。我對此出奇的平靜,就是對元天寰和如雅,也沒說出半句評價。西北難,南朝,難上加難。

  我就這樣走向陽春,我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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