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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我用刀裁著水仙蕪雜的葉子,問長樂宮的總管宦官董肇,「皇上還在和太傅說話?」

  「是,就快移駕這裡了,請桂宮稍待片刻。」此人一目不存,面目醜陋,但語氣溫雅。

  「辛苦你了。行宮內的守衛不可疏忽。皇上身邊缺少宮人,你要調些妥帖的人來服侍。」

  我對著水仙凝神,笑了一笑。董肇突然住口,另一隻還能視物的眼閃著微弱的光芒。

  這個人怎麼了?我心裡奇怪。元天寰已步入,董肇恭敬地收回目光,默默跪安。

  元天寰的臉色平靜,我盛了一碗熱粥給他。

  「臘八,請進七寶五味粥。」我說,手上的水仙香氣還未散,元天寰的鼻子湊近我的手,神色輕鬆下來。一路從漠北回來,我日夜照顧他衣食起居,至少在感覺上已經熟悉。

  我看著元天寰吃完,才問:「董總管為何才一隻眼睛?」

  「他是三十年前謀反的陳王府被沒後入宮中的。父皇曾說,董肇的眼睛是他年輕時候不慎弄瞎的。父皇心裡後悔,所以一直留他在身邊,很親信他。父皇臨終前,特命董肇在長樂總管。父皇當年常指著他來告誡朕:君王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歎息了一聲,元天寰端詳我,我就又歎息了一聲。

  「你想朕問你為何歎息?」他說。我搖搖頭。遠處笑鬧聲起,臘八風俗,夜裡要驅鬼。

  元天寰揚起眉問:「光華,你有事瞞著朕?」

  我坐下,「冬日佳節,我沒有兄弟姐妹。你兄弟如同紫荊花開,共有四朵。七王年幼,六王跟著你去北伐,只有五王他一人在長安。他實心任事,不推諉,不避嫌,恐怕會招惹誹謗。你當大哥的,難道不煩惱嗎?」

  元天寰想了想,「五弟縱然得罪了天下人,有朕在,又何妨呢?只是為政之道,不可都硬來。變通曲折,連朕都不得不用。文官們有筆有口,最能傷人。五弟不能妥善地處理與文官的關係,還是稚氣。不過,朕不會讓人惡意地誹謗五弟。」

  「不讓人誹謗?那要是有書信之類,傷害你們的兄弟之情,怎麼辦呢?」我追問。

  元天寰好像明白了,他端詳我良久,付之一笑,「書信,也可以造偽。心思縝密的人,哪能輕易讓人拿到白紙黑字?難為你的苦心。若有書信,你處置吧,朕不願看。光華,君子之道有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朕不仁,所以有隱憂;五弟年少,智慧不足,才會有困惑;你呢,因為家國之痛,總缺乏一點將過去都擯棄的勇氣,因此你有時才會怕。仁,智,勇,只有真正的君子如同上官,才會兼而有之。我們三個都是帝王家人,帝王家人皆難以成真君子。」

  他拉著我的手到庭院內。梅花正迎寒怒放,綴雪的枝頭有寒鵲依傍,但即刻寒鵲就被一陣馬蹄驚飛而起。

  元君宙裹著翠衫擁著金裘快步踏雪而來。他劍眉斜飛,鳳眸清澈,面頰緋紅,好像是火焰在象牙裡燃燒。一片梅花瓣飛落到他眉間,瞬間又滑落,使他光豔的容顏又添了幾縷香。臨到玉階前,他的腳步遲緩了。他似乎日益清減,到今天已經瘦到蛻去了男孩兒的外殼,如蝴蝶破繭而出,開始像個男人了。

  元天寰對他朗聲道:「不是讓你明晨再來嗎?夜晚驪山路可不好走。」

  阿宙仰望著元天寰,笑容燦爛,「今夜不來也睡不著,還是早些見到皇上心才踏實。」他對我微微點頭,喚我一聲,「桂宮。」

  我也點點頭,看向元天寰。元天寰淩然對他道:「來!」

  阿宙跟著元天寰走進逍遙殿。我站在簷下回避,雪水順著冰淩,有幾滴到了手掌心。我回頭望向殿內,阿宙撲通一聲跪倒,元天寰坐下來,「平身吧!」

  阿宙還是跪著,「臣弟請皇上治罪。」

  元天寰目光炯炯,「何罪值得朕最寵愛之禦弟且保衛了長安的太尉王如此呢?」

  阿宙匍匐在地上,「臣弟在皇上出征期間,擅自與柔然葉買王使者談判過,他說若投降我朝,希望能得到我朝赦免的承諾,因此臣弟在杜昭維起草的太尉書信後,寫了一個'赦'字。」

  我沒想到阿宙開門見山,坦白了那件讓我和上官先生都憂心的"把柄"。

  阿宙肯這般說明了,密函也就不成為密函了。我心裡落了塊石頭,轉到了龍柱後面,靜靜觀察他們兄弟。

  元天寰眼神專注,只凝視阿宙,「……原來如此……朕是你們中最後一個知道的吧?」

  阿宙仰起頭,「是。」

  元天寰薄唇一揚,笑如淡墨,「柔然帝國灰飛煙滅,葉買早已不在。你的信,朕沒有見到過。大將在外,可不受命于皇帝。同樣,朕在千里之外,你在長安也可酌情處理軍政。此事從此就不要提起了。'赦'字,你小時候練字,還是我手把手教會你寫的。但另外有件事,你卻讓朕寒心。」

  阿宙肩膀一抽,「除信件之事,臣弟無愧於心。皇上聽信文臣的話,臣弟也不想辯解。」

  元天寰冷冷地說:「站起來!」阿宙執拗不動,元天寰又喝道,「叫你站起來!」

  阿宙站了起來,偏著頭,小聲說:「鄭暢等人,只知家族私利,臣弟對他們不能客氣。」

  元天寰將腰間的佩劍擲到阿宙的腳下,依然保持坐姿,「我朝建國來,文臣多為漢人。品第中崔、盧、鄭、杜等都是最上流的家族。國家若為樹,大樹的根基就在文武相濟、漢胡共處。你不服?好!朕准你今夜就回長安,把你在長安主持軍政期間所有不順從你的文臣殺死,從此朕也可以為你這個弟弟省不少心。」

  阿宙緩緩地垂下頭,「大哥……」

  元天寰厲色道:「太白星逆,朕將你留在家中,除了讓你保護長安,也是用你鎮定人心。你以為打仗贏了就了不起?河東河西,多少雙眼睛看著你?知道朕為何偏到長樂宮而不進長安城?因為你所管轄的長安已經有幾個亂攤子了,朕要保持些距離,才可徹底平息。中山王沒說你好,鄭太傅來告禦狀。朕有時不聽他們的,但朕還肯擺樣子。你如果不是朕的弟弟,就憑你,十六七歲只能是個毛孩子,如何能當上太尉?你要為自己撈取聲譽,而不是得罪人。戰爭期間,餓死些長安內外的庶民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傷了世家大族的面子,才是禍害危重的大事……」

  元天寰的身體震動了一下,寬闊的額頭上汗珠瑩然。非但阿宙無言以對,連我也覺得暗暗羞慚:元天寰之明察秋毫,我一路還擔心那封信,小算盤打了不少。

  阿宙跪下了,大聲說:「大哥……求您息怒。」他碰了一記響頭。

  元天寰語氣緩和了些,「你別嘴上答應卻不放在心裡……于英既然投降柔然,為何你不按照我朝慣例滅他三族,空惹閒話!」

  阿宙回答說:「戰事結束,聖駕還朝,長安城內人心安樂,大量處死人不太妥當。還請皇上開恩,赦免于英等降將三族。」

  元天寰長歎一聲,「你也怪朕太過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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