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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雙闕佇立,我突然問:「元天寰,我朝是受了你的聘禮,你我有了婚約。但我們婚期總不見得就是今日吧?」

  他冰刀一般的目光剜過我的臉,「今天?你那麼急啊?你遭遇母喪,不是議定明春嗎?」

  我被他噎住。明春?最好是一百年之後,我心想。我整理衣襟,「好,我此刻就是北朝的客人。你作為主人,對待賓客不能強迫什麼,也不能禁止我會人。」

  他目光深湛,指著我們正經過的雙闕,「公主,此是鳳凰闕,過了這裡你要恢復夏初的身份絕不可能。那是別風闕,過了那裡,你所有的風向朕就都能識得。人人進宮要過雙闕,思之再三,發人深省。」

  我眼看著閶闔開啟,青瑣重合,我眼前一黑,又豁然開朗。我又進宮了。

  正殿前群臣黑壓壓地跪了一片,為首老者道:「臣鄭暢等恭迎皇上回宮。皇上一來平定四川逆賊,二來遇得余姚公主,真乃天佑我朝。」

  鄭暢,我記得是曦朝的太傅。其人缺乏作為,但是一直為元天寰禮重。

  元天寰朗朗道:「余姚公主為奸人所害,只得避往我朝西蜀。與朕相遇,亦是大幸。即日起公主便為朕之貴賓,在京都客居。公主的母親去世,朕將依禮延遲婚期至明春。」

  九重宮臺上,數百隻鶺盤旋展翅,徘徊不去。我終於抽開手。一位婦人從殿側走來。等到她走近了,我才發現她已過盛年,臉上有不少白麻點兒。然此人的氣派,讓人不敢有半分輕視。

  元天寰眉眼間微微鬆弛,搶先道:「阿姆免禮。」

  她對我行了個謙卑之禮。我略點頭,「羅夫人?」

  她也不吃驚我認出她,「公主殿下請跟妾身入內宮。」

  元天寰瞥我一眼,唇角略帶諷刺的笑容。我乾脆白他一眼,只得上輦,羅夫人在輦前步行。玉宇琳琅,複道如虹。宮人們全都跪在夾道兩側,有好奇仰頭的,一觸到我的目光,又忙安分低頭。這羅夫人是內宮總管,與元天寰自然一個鼻孔出氣。

  輦車終於停在了一座廣大宏麗的宮殿前。

  「這是哪裡?」我問道。

  羅夫人道:「殿下,這乃是椒房殿。」

  "椒房?我尚未成為你朝皇后,怎可入住椒房?」我不下輦,正色對她說。我一入宮就任人安排,以後回旋的餘地就更少了。因此,不得不爭。

  羅夫人嘴角紋路變深,「殿下,妾身說了不算。等皇上回內宮後再定奪。兩位王妃都在等您。這也是皇上的意思。」

  我僵持著,不肯動身。什麼皇上?我又不是你們北朝人。我心裡嘀咕。

  羅夫人臉上肅然,「要是殿下喜歡,也可以坐在那裡等皇上下朝。不過皇上見到的會是被日曬得頭昏腦漲的您。」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北朝人的宮中,沒有大樹好乘涼。我不能乾等吃眼前虧。我一笑,起身下輦。

  一眼就見二女子聚在廊下。一個渾身縞素,頭上插朵白花。另一個樣貌老實,與我差不多年紀。服喪的少婦滿臉坦然,不見淚痕。豆蔻年華的那位,眼睛都哭腫了。

  羅夫人向我介紹道:「這位是已故太尉晉王之韋妃,這位是六王爺的盧氏妃。」

  素昧平生。她們在此處等我,又是為何?我又不是元天寰的正式妻子。儘管如此想,我還是對她們不卑不亢地點頭。

  韋妃對我行了一個民間女子會面之禮,說:「新婦不幸,寡居王府。今日前來,只有一事請求公主代為上呈:晉王遇害,妾知為天命。妾嫁于晉王,福薄不配。王府姬妾成群,五子三女都非我所生。我調度經營,費盡周折。王師既平四川,又為王爺報仇,妾心已足。除了為府內數百口人生活所需的錢糧,妾願將晉王和我家府庫悉數獻給軍用。」

  韋氏之財,數不勝數。她願意獻給皇帝,我看得出來是種委曲求全。但他元家之事,旁觀者清,也不便入局。我咳嗽一聲,只得道:「王妃,我不過是皇上之客,這樣的話不該由我呈奏。」

  她語氣刻板,「妾如今服喪,未必能瞻仰龍顏。雖受王妃之印,但晉王與妾之夫妻情怎樣,人盡皆知。妾只求安度餘生。公主將是皇上所親近之人。沒有比您更合適的人了。」

  我尚未回答。她對我躬身,「韋氏話盡,就此別過。」

  我目送那女子傲然走出椒房殿。她越走越快,好像從此身上擔子已經輕了。

  王妃難做,雖然夫妻並非鴛侶,但大難臨頭,被視為同林鳥的她也需設法自保……所以要嫁人,一定要先看清楚,不然反受其害。

  我對還沒有離開的盧妃笑笑,「天熱易中暑。姐姐不舒服,坐下也許會好些。」

  她眼圈莫名一紅,張皇四顧,似乎怕人笑話。

  我心下憐憫,元家,連王妃都難做。我想移開她的心思,問:「王妃是范陽盧家出來的嗎?曾聽兒歌說:甯不做駙馬,也娶盧家女。當今皇上之母后文烈皇后亦是盧家人啊。」

  她臉上有幾分光彩,「是啊,家祖父在世時,便竭力要促成我為皇子正妃。公主,這裡是椒房殿。我小時候跟隨祖父來過的。自從十年前太后薨逝,這裡從未有人居住過呢。」

  「是麼?」我問。

  盧妃跟著我入殿,「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能回到兒時就好了。」

  這就是元天寰的母親的住所。牆壁散發著泥土的芬芳。九條金龍在大殿頂上,龍口裡都有九子金鈴。五色流蘇與雕梁上的藍田美玉爭豔鬥奇。外一層明珠簾,內一層水晶簾,清風徐來,聲如玉珮相擊。玉床玉幾,一塵不染。可見元天寰對其母后的住所善加維持。

  我回眸看盧妃,她正溫和地對我微笑,「到長安,你可以放心了。皇上既然讓你來了椒房殿,一定是對你非常重視的。以前的幾個……恐怕都沒有進來過呢。」

  以前的幾個?是死去的廢後和兩位昭儀麼?

  我凝望著屏風上的一段書法,從右至左,默念道:

  為皇后者,先皇而後。

  正位宮闈,同體天帝。

  豈止伉儷,更曰內助。

  詩美好逑,易稱歸妹。

  有虞二妃,周室三母。

  修行仕德,淑範懿行。

  戒妒戒躁,戒奢戒虛,

  坤惟厚載,光正平內。

  王圖永昌,國幸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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