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皇后策 | 上頁 下頁
一三


  話音剛落,只聽竹林深處回旋的溪流裡響起數聲笑,清透,快樂,也有不屑。

  阿宙和我應聲看去,一條不起眼的小船正在逆流而上。竹篷之旁,有個穿蓑衣的人收了釣竿,正彎腰回艙。阿宙跑了幾步,追到溪邊,「老人家,您可識得上官青鳳先生?先生可在家中?」

  漁翁也不回頭,也不答話。阿宙又問了一遍。小舟遠去,蒼老的聲音才飄了過來,「山人自然識得他。他今日外出了。只不過他並非青鳳,而是一隻凡鳥。世上有人願意隨波逐流,有人不願同流合污,或官或隱,只不過是選擇而已,何必非要說出道理來?」

  他的聲音有幾分古怪,好像是透過什麼傳來的。雖然是老人之聲,音調卻十分和悅,暖洋洋的,讓人想起永恆的春天。我赫然想起在松林邂逅的那個轎中軍師的聲音,他的聲音與此迥然不同,雖然溫柔到讓人心動,可也冷到極致。

  我大聲擊掌道:「老爺爺說得好。」

  船艙裡拋出好幾尾魚兒,歡蹦亂跳地回到水裡。又一根長長的釣絲被拋起來,安穩地垂落在湍流的溪裡,碎花瓣浮在水面上。小舟融合在翠霧之中,就像寫意山水裡的神來之筆。

  我和阿宙無言對視,好像都被感染了。阿宙一笑,放下大貓熊,又抓住它的爪子塗了一遍草藥,對它說:「你下次不准再被人抓住,因為我和小蝦都不能來救你了。」我坐在地上,依依不捨地揉了揉大貓熊的耳朵,貓熊抱著我的腿蹭了蹭,又如孩子般奶聲奶氣叫了幾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離開我們,朝竹林深處爬去。我和阿宙目送它離開,不約而同地歎了一聲。

  阿宙又對天歎了一聲,「你可是要走了?」我點點頭。

  「為何不去桑前鎮走走呢?假如你不認識我,到了青城山,你會不去遠近聞名的熱鬧集市桑前鎮嗎?你現在梳著辮子,怎麼也算半個美人兒。讓那總被破布纏住的臉蛋多透透氣,曬曬太陽,有什麼不好?為何你對自己要吝嗇?」

  我搖了搖頭。阿宙也不說話,只是期待地望著我。

  我低頭,「你別把我當小孩騙。」

  阿宙嚴肅地說:「我想來想去,還是要拜託你一件事。我現在要去一個地方辦件重要的事兒。但我不能帶上這匹白馬。你能否領著它去桑前鎮的蓬萊店等我回來?只要你跟掌櫃說:五少爺派我來的。他就不會多問你。我知道我們才認識……但我被人追殺,此地又沒有幾個朋友。你要是不樂意,我也不勉強。玉飛龍是匹好馬,橫豎我不能再丟棄,你就帶它走吧。」

  看他的樣子,不像假話,我並不急在這一兩日做什麼。到桑前鎮看風土人情,也長個見識。我盤算了一下,對他說:「我最多等你三日。你回來,我就離開,你可別跟我玩花招。」

  我躍上了馬背。阿宙一笑,嘴唇微翕,好像有一車的告別之語。但當我等待之時,他卻冷不防用劍鞘一拍馬臀,我扯住韁繩,馬已經跑出數丈。阿宙在身後大笑,我罵了一聲,「臭賊!」

  玉飛龍鬃毛獵獵,如魚得水,輕鬆跑在大道上。

  跑了半個時辰,已入暮色,才見到"桑前鎮"字樣的酒幌。一大群人在路口聚集,爭論聲沸反盈天。我聽見"上官先生"四字後,便把布圍上臉,下了馬,擠了進去。

  只見一個油頭粉面的後生指著半車的藥,理直氣壯地對買藥的中年人說:「誰說這不是上官先生藥方裡的膏藥?難道是上官先生他自己對你說的?我在青城山跟著上官先生學了一年醫道,本著懸壺濟世之心來此地賣藥,走了大大小小十來處村鎮,偏偏就你說它是假藥。」

  我對這個後生不禁嗤之以鼻。人稱"青鳳"的上官先生最重名聲,怎麼會收這麼俗氣的人為徒?又怎麼會讓他四處賣藥?可見這個後生是個吹牛皮的混混。

  買藥的中年人聽了他這話,不依不饒,揮拳就要打。圍觀的人有助陣的,有看好戲的。忽聽有人對買藥的中年人喊道:「老四,方才有人到你家送藥,你孩兒吃了大吐,可吐完竟好起來了。你還在外頭糾纏個啥,快回去看看你孩兒吧。」

  那老四轉怒為喜,急匆匆地離開了,眾人一哄而散。我剛要走,就見一個穿蓑衣的白鬍子老翁推著一輛車,上前對那賣假藥的混混說:「這藥我全買了。」說完,他遞給混混兩大錠白銀。這老翁的話聲奇特,倒像是我在青城山的溪邊遇到的那個漁翁。我想仔細看看,但見這位蓑笠老翁佝僂著背,斗笠壓住眼睛,所以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老人家,這藥嘛。」我走近蓑笠老翁,好言相勸,「這藥雖好也不能混吃,況且需要對症下藥,您買了這麼多,要是不對,不僅是白費銀子,而且還不是讓這位賣藥的大哥不積德嗎?」

  那混混眼睛一瞪,就要上前和我理論,蓑笠老翁攔住他,笑著對他說:「我買了。兄弟別跟孩子計較。只奉勸你一聲:上官先生如今是藍羽軍與官軍都要找的棘手人物。兄弟你認得他,遲早要出事。」

  我一搖頭,居然有這麼糊塗的人?可人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是我多管閒事。我牽著馬走了幾步,想想,感覺不對,蓑笠老翁要是我在竹林溪邊所遇見的,他明明是該認識上官先生的……我反身去找蓑笠老翁,見他已推了車往前走了。我慢悠悠地跟在後頭,他似乎渾然不知。

  誰知他走入一個柳樹叢時,竟將車停在一條臭水溝旁,徑直將半車膏藥倒掉。此時,春月已上柳梢頭,月光下,他直起頎長的身子,非但沒有老態,還有說不出來的雅致。我藏在不遠處的樹叢裡,認真地觀察著他。只見他取下了斗笠,又慢悠悠地戴上,步履輕快地離開了……他取下斗笠的那一瞬間,雖然看不清楚他正面的容貌,但是臉上的一個側影已經令我呆了一下。我的心思轉得和磨子一般飛快……

  我快步追了上去,「上官先生,您為何要這麼做?」這是我的聲音。我自己都吃驚,會把他的名字脫口而出,是因為他奇特的聲音,還是因為那雙毫無皺紋的手?我來不及思考。

  他頓住了腳步,卻不回頭,「姑娘好眼力。我這麼做,自有我的道理。你不是我,因此也不能理解。」

  他竟然那麼輕易地承認了。我面前就是馳名天下的美男子——上官青鳳先生?蓑衣,白鬍子,還有被偽裝過的聲音。我宛若在夢裡。我說:「我是不理解,還有點失望。以先生之智慧,就算懶得和那種小人理論,也不至於花冤枉錢。聽說先生避世,沒想到您是如此消極逃避,不給那個小人教訓,還要姑息養奸。他以後縱然不打先生的旗號,也還會用假藥蒙人害人的。先生只要自己看不見,就安心逍遙了?」

  他身子一動,回頭瞧了我一眼,斗笠仍然遮住了他的臉,「姑娘所言極是。但當今亂世,人如螻蟻。有智者,在看清局勢前,也不得不暫時逃避。獨善其身為第一步,然後才能考慮兼濟天下。賣假藥者,縱然可惡,但他所要的無非是幾個錢。我看過他的藥,庸醫方劑,無益也無害。比起小人,兩軍大戰如何呢?他們爭奪的是疆土,卻導致巴蜀之地生靈塗炭,百姓之命只如草芥。天下不定,戰爭不休。我把自己藏在這身裝扮之後,正如你把自己藏在這片布下,不是嗎?」

  「我……」我回答不出。雖然自己想要像鳥那樣自由飛翔,又想過要幫助更多的人,但現在赤手空拳,居無定所,實在是白日說夢。我有些慚愧。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我依然感到他是在微笑,口氣更為和悅,「許是巧合,又遇見了你。你要去哪裡落腳?」

  「我想去蓬萊店。」直覺他是值得信賴的人,我也就說了。

  「蓬萊店?」上官先生似乎笑了一笑,「不瞞你說,我在那裡喝了一壺茶。那家店恐怕有鬼。桑前鎮有七八家客棧,姑娘能不能換一家?」

  有鬼?他是何意?他這麼說的話,必有道理。我警覺起來,重重點頭,「謝謝先生。我不怕鬼,但聽您的,還是換個地方吧。」

  上官先生對我一拱手,「千萬小心。」然後緩緩離去。他的背影雖被蓑衣所掩,卻還是像步行在淩波之上那麼輕快。回味他在取下斗笠的一刹那,不禁讓人想起"驚鴻一瞥"四字。我也就不為見不到他廬山真面目而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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