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紅塵盡處 | 上頁 下頁
八五


  「那就好,你心臟不好,要多注意,讓老大媳婦有空帶那個剛生的小孫孫進宮陪陪你,說說笑笑,也就好了。」

  惠妃欠身一躬,卻不敢彎得太低,怕袍子綻線,但是就在欠身那一刻,康熙的衣服擦過她身邊,她聞到了留瑕常用的沉水香。不會錯的,這種沉水香都是爪哇、暹羅的貢品,歷來只給太后、太妃供奉神佛,只有留瑕剛進宮的時候,因為逃難驚嚇過度,總是睡不好,太皇太后心疼,賞了幾塊上好的黑沉香。那時候有人說太皇太后賞的是從前明就藏著的伽羅古香、沉香中的極品,到底是什麼,惠妃也說不清楚,總之是賞了沉香讓她放在枕邊做息香。那些黑沉香不用熏也會發出味道,而且越老越陳,留瑕從來不熏衣,卻總帶著那種悠遠的清香。

  康熙走遠了,如風的腳步在桌椅間穿行,所到之處,妃嬪們紛紛起身敬酒。惠妃不想看,於是憂鬱地看向大阿哥、大福晉那桌,這兩個孩子這些日子似乎好多了,也不鬧性子,好得蜜裡調油。看著大阿哥出落得這樣一表人才,越來越像年輕時的康熙,惠妃品了品酒,嘗得出杯中味,心中怎嘗這樣的百味雜陳?

  若是當初不入宮,嫁個公侯將相,至不濟,也是個正夫人,哪像今日,就這麼熬著,老了、醜了、胖了,連個兒子也留不住,還要跟群小女娃爭寵……惠妃呆著臉想自己的心事,卻看見留瑕又出現在席上,正與裕王福晉、恭王福晉說話,衣裳發飾雖絲毫不亂,但是眉間眼底,那抹慵妝嫵媚、未飲先醉的少婦韻味,怎麼藏得住?

  惠妃凝視著留瑕,仿佛從未見過,也許是帶著醉意,她發現留瑕其實並不算特別漂亮。眾妃之中,臉蛋兒最美的當屬敏嬪;說冶豔,沒人比得過宜妃;說端莊,留瑕也比不過德妃;說溫柔,更不及榮妃;說雍容華貴……惠妃失落地笑著,誰的珠寶首飾能比她多?可就是這事事不及群妃的留瑕,占盡了群妃不能比的寵愛。

  宜妃大概喝得太多,開始胡天胡地說醉話,頭上珠翠顫巍巍地抖動著,一閃一閃的像是淚光,郭絡羅貴人跟她的宮裡人連忙將她送回去。惠妃靜靜地坐在原地,喝一碗冷了的雞湯,調羹倦倦地翻著,把雞湯上凝著的一層油翻掉,她喝了一口,皺著眉咽下去,就把碗推開了,對旁邊的安嬪說:「一碗湯不知道加了幾擔鹽,鹹得發苦。」

  安嬪笑了笑,筷子點了點空空如也的碗盤:「我一口也沒吃,在宮裡吃飽才來的,這哪叫禦膳?真不知打哪兒選來這些個該打的禦廚。」

  「這都是家傳把式,有的從盛京帶來的,有的是前明留下來的,不做事也是廚子,一代傳過一代,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惠妃厭惡地看著滿桌看來豐盛、其實沒幾樣能吃的菜,勉強笑著說。

  安嬪眯了眯眼,羡慕地看著太后、太妃那一桌,太后身邊有兩個空位,她有些酸溜溜地說:「幾十桌裡,只上頭那桌是真正的禦膳,討得老佛爺、皇上喜歡,就有賞,哪管我們底下人吃冷飯、喝涼湯呢?」

  「安姐姐這話是正理。」一個已經進宮多年的貴人陳氏抿著嘴笑,冷冷地掃了上席一眼,「要我說,我們這群滿漢妃子是投錯了胎,要是個什麼王爺的孫女外孫女,自然是吃熱菜、喝熱湯了。」

  眾人互看了一眼,有個老資格的低等嬪禦要討席上一妃一嬪的好,斟酌了一下,緊張地笑了笑說:「若是個王爺的孫女,還不只吃熱席,就換個衣裳的時間,搞不好就有了龍種呢?」

  「這話說得太好了。」安嬪鼓勵似的向那妃子一笑,看著留瑕與康熙連袂走到太后身邊的空位,有說有笑,安嬪眼尖,瞧見康熙的左手放在留瑕腰上,更是冷笑不絕,一揚下巴,示意大家看去,「就這個樣子,要做六宮之主?若真有了龍種,只怕又是個海蘭珠。」

  眾人心中一凜,有太后的場合,她們不敢提起董鄂妃,恰好太宗也有個下場不好的寵妃——太皇太后的親姐姐、宸妃海蘭珠,產子而殤,最後一病不起。太祖、太宗、世祖三代,都有斬不斷的情孽,康熙這一代……眾人都感覺到宿命似乎就拍著翅膀在紫禁城上盤旋,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沉默了。

  夜深了,太后首先道乏離席,康熙也跟著走了,眾人也就三三兩兩地散去。惠妃故意走在最後,她繞到承乾宮附近,看見一刻鐘前說要回乾清宮的康熙,拉著留瑕的手,走進了承乾宮。

  然而,這些閒言閒語無法阻擋留瑕成為六宮之主的現實,相反地,呈現出來的情形順利得出乎康熙意料之外。留瑕與裕王福晉的友好,使得外命婦們全都倒向承乾宮,透過大福晉,以大阿哥為首的納蘭氏族也從原本的猜忌,轉為不置可否的曖昧態度;國丈佟家原就是留瑕的乾娘家,擁護太子的赫舍裡家族更為積極地替留瑕收買人心,晉位貴妃完全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康熙三十年開春的後宮第一事,就是下貴妃冊文,由太子師傅、學士李光地持節,帶著簇新的貴妃朝服、朝冠、冊寶前往承乾宮冊封。

  留瑕先在自己宮中受封,換上貴妃冬朝服,受四妃、五嬪、諸貴人常在答應行禮,再受外命婦行叩頭禮,最後率眾人前往乾清宮叩謝皇恩。

  這本是一叩頭就完的事情,但是康熙鄭重地換好朝服,頭上是三層寶塔式冬朝冠,內裡鋪著黑狐皮,頂上加金縷絲鏤空金雲龍嵌東珠寶頂。寶頂分為三層,底層為底座,有正龍四條,間飾東珠四顆;其他兩層各有升龍四條,各飾東珠四顆;每層間各貫東珠一顆;頂部再嵌大東珠一顆。

  身上則是明黃的彩雲金龍妝花緞海龍皮朝袍,圓領、大襟右衽,披領與朝袍相連,明黃緞面織金龍紋,用五彩絲線織祥雲和平水江崖紋。外鑲石青色織金緞及三色金邊,衣身邊緣及披領鑲著黝黑出鋒的海龍皮,馬蹄袖口鑲熏貂,袍內以天馬皮襯裡。康熙正襟危坐在乾清宮裡等著留瑕,眾位大學士、內大臣退到偏殿,看著這群女人過來。

  為首的留瑕穿著那一身簇新的貴妃冬朝服,海龍皮領金黃緞繡彩雲金龍八團龍袍,馬蹄袖上則是石青緞繡五彩雲金龍。外套著朝褂,這朝褂其實是圓領對襟、缺袖後開裾的長坎肩,前胸後背各織繡正龍一條,腰間繡行龍四條,下幅繡行龍八條,下擺則織有壽山福海。頭上一頂熏貂為裡,外面三層寶塔式、層層疊著金鳳、珍珠、冬珠、金累絲青金石,後面垂著葫蘆形的熏貂出鋒護領,用明黃絲絛系住。

  這一身朝服雖說累贅,穿戴起來卻容光煥發、明豔動人。大學士張英隔著小小的玻璃窗洞看了一眼,回頭拈須微笑:「內人那身一品誥命服,雖說看著也差不多,可穿上去,總覺得像灌飽的腸似的,今日一見,娘娘就是娘娘,真讓我這老頭子開了眼界。」

  「那是,我也見過前頭幾位貴妃娘娘,可這位,倒不怪皇上疼寵。」李光地剛從承乾宮回來,他年輕時是個風流才子,也看著外頭這場熱鬧,笑著說。

  索額圖抽著水煙,滿意地看了這兩位漢臣一眼,嘴上卻淡淡地說:「皇上後宮雖說不少,但是對慧妃娘娘,看來是一片深情。」

  「索老相可要早些改口,現下是慧貴妃啦!」太子的另一位師傅熊賜履剛從河南回來,他原是理學大家,又與李光地有隙,只是今日大約是氣氛輕鬆,顯得不那麼拘謹。他撫膝說:「這位娘娘聽說很安分,這樣也好,只要不牽扯到朝政,愛怎麼寵是皇上自己的事兒。」

  「熊老師這話在理,依著我說,男人,誰不希望有個解語花?皇上是聖明天子,年屆不惑、功業有成,兒女妃嬪成群,可在這上頭,也是一樣。皇上前些日子看著有些煩躁,我都不敢多說笑話,現在有貴妃娘娘撒撒嬌,我們這些辦事人就算是」小禿跟著月亮走——多少沾點光「吧?」李光地拿下大帽子,拍了拍剃得乾淨的前額,打趣著說。

  索額圖微笑,他向來自矜身份,不太與這些漢臣多攀談,但是今日興致看來不錯,他說:「那我回去要拿內人的頭油抹一抹,看能不能多沾些光了。」

  「那要斟酌著擦,別抹得太多,光沒沾著,粘到了蒼蠅。」

  明珠的聲音涼涼地從門外飄來,話音剛落,人就晃了進來。臉上卻含笑,進門團團一揖,對每個人都拍著肩、握著手,按著旗下人規矩,家中大小問候過了,才斜欠著坐到索額圖對面,拿出一支旱煙,塞進煙絲。這兩人已經是十多年的仇家,明爭暗鬥了不知多少回,但是索額圖熟練地拿了紙撚點燃,明珠煙管一偏,紙撚上的火星子落進煙鍋裡,碰到煙絲的那一剎那,一縷青煙飄起,索額圖把紙撚往下丟,厚底朝靴踩了踩,明珠早已捧著煙杆抽了起來。

  其他人默默地看著,心裡頭都在琢磨,這兩人,到底是怎麼樣的相處模式?明明是滿朝皆知的死敵,但是康熙從來不曾把他們倆調開,兩人若合作什麼事,也從沒有砸鍋的。然而離了康熙,這兩人說什麼都要置對方于死地,表面上看起來,又好像什麼事都沒有,像兩口深井,看來無波,其實深不可測。

  沉默之中,眾人都把視線投在門外那群跪在金磚地上的女人身上。留瑕走進了乾清宮,康熙對她露出一個微笑,留瑕三跪九叩,接著,康熙走下,他要與她一同前往慈甯宮見太后。他站在她身邊,梁九功拿來大氅,留瑕親手給他系上,她仰著頭,上移的目光如此柔順,康熙覺得心頭也像披上了大氅那樣溫暖。大步走出乾清宮,她跟在他身邊,朝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走得四平八穩,兩人繞過轉角,用身後的太監作掩護,擋住了妃嬪們的視線,康熙的手往後伸,碰到了留瑕冰冷的手。

  「怎麼那麼涼?」康熙低聲問,將她往前拉了拉,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搓了搓,「回頭讓人拿手爐暖一暖,別凍傷了。」

  留瑕捏了捏他的手,只低頭一笑不回答,有時候不想說話,康熙會懂得的。夾巷很長,直直地延伸到紫禁城的另一頭,好像永遠走不完,拉著他溫暖的手,不是康熙二十八年時,那種如火的燥熱。留瑕靠近他,經歷了那麼多的事,他的手、他的肩膀,一直都在她身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