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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留瑕靜靜地坐在炕邊,她用調羹緩緩地攪著一碗甜湯,沉吟了一會兒才說:「我雖說隨駕到蒙古,可外頭爺們的事,我是向來不問的。該怎麼處理,那是外邊的朝廷制度,我要插手就是干政,皇上不能容,就是太后也不許的。」

  「那是當然,我也知道娘娘的難處,只是現下除了太后老佛爺,您是唯一能跟皇上說上話的,只好老著臉皮來了。我們爺不喜歡我來宮裡囉唆,可是,這麼多年的夫妻,我不能看著他就這樣給外頭那群齷齪官兒折磨死。」裕王福晉黯然地說,她與裕親王結髮十數年,總有一半時間是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活,說到這兒,也動了真情,潸然淚下,「娘娘,我們爺也是望四十的人,就希望他能跟我過過老夫老妻的日子,也不求什麼,總念在我們爺從前和皇上一同捉蟈蟈、粘知了的兄弟情分,讓他做個閑王爺,比什麼都強。今兒,您好歹給我句瓷實話,成嗎?」

  留瑕看著裕王福晉,心裡頭覺得很可憐。她是正牌皇嫂,內外命婦中頭一人,就是寵妃留瑕也要敬三分,若不是真的慌得走投無路,斷然不會這樣把心裡話都掏出來說的。

  大福晉卻不知趣,她與大阿哥少年夫妻,這次放馬出征,也只覺得榮耀、不知兇險。她其實對留瑕窩著一肚子不悅,前陣子跟大阿哥吵架,大阿哥吼了她一句「你還不及承乾宮小主一根腳指頭」,只是做慣了康熙的長媳,向來跋扈得很。看著丈夫窩在家裡,在人前爭臉爭了這些日子反落了個最後,心中不暢快,眼看太子不久要納妃,長媳這露臉位子只怕坐不穩,因此要趕緊的來求留瑕。

  「額娘,我們爺……」

  「大福晉,請先到外間稍坐。」留瑕清楚地說,目光落在手上黃澄澄的湯上,「我先與二太太說了話,一會兒再與您說。」

  大福晉不悅地咬了咬牙,但是留瑕是站在婆母地位,保不定還真會成為嫡母,自然不能得罪,只能退了出去。

  「二太太,您別難過,您要瓷實話,我就給您實話,皇上並不真的想關二老爺。就像您說的,皇上其實惦著從前捉蟈蟈的情分,他是個要名聲的,關了哥哥,傳出去也不好聽,這回讓人議處,只是敲山震虎,要警惕警惕那些個……」留瑕的眼睛飄了飄外頭,淡淡地說,「有不臣之心的人。您家裡那塊裕王府匾額太亮,要偏了哪兒、哪兒就有人要借光。說穿就是這個道理,您與二老爺只管在家安坐,懲罰是免不了的,但那都是場面上的事。只是二老爺要警醒些,有些個牛鬼蛇神亂竄的別理會,別想天上哪塊雲會下雨,真正行雲布雨還是天。這些是皇上要我說的,再深些的,皇上不叫我說,您得體諒。」

  但是這樣已經夠了,裕王福晉臉上原本愁眉不展,現在定了心,又恢復了從前的神采。她感激地看了留瑕一眼,起身一福:「娘娘這幾句話抵得上旁人幾十句。往後娘娘但有任何差遣,一聲吩咐,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要皺一皺眉頭,裕王府招牌就算砸了。」

  「我只是皇上一個傳話筒,關鍵還是在二老爺自己。二太太,咱這群爺們都像小孩子,有時候拗起來真拿他們沒法兒,打又打不得,罵了又犯倔,只能他們自己出去走走玩玩,一會兒就手牽手回來了,是嗎?」留瑕微笑著看裕王福晉,後者是何等聰明,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

  大福晉走進來,她也不等留瑕說坐,就自己坐下,直勾勾地看著眼前這個只大她不到十歲的「額娘」,嘴上卻還是委屈地說:「額娘,我們爺確實是委屈了,他心裡頭其實就是想給阿瑪爭臉,阿瑪不理他,他那份愁……」

  「這有什麼?皇上一天要忙三四百件事,又病著,能顧得上這些個兒女私情?」留瑕冷著臉說,明亮的眼睛裡閃著一種讓大福晉畏懼的寒光:「男人心裡頭想爭臉,這是好事,該勸著他打起精神做事。我雖是女人,可外邊的事,從前在皇上身邊都見過的,要給阿瑪分憂,哪一樁不是事兒?大爺管著侍衛、管著內務府,去點一點卯、幫辦事務不是事兒?弟弟們還小,去監督著宗學運作不是事兒?去毓慶宮幫著太子爺不是事兒?犯得著在府裡做這躺倒挨錘的樣?」

  「額娘……這……這……」大福晉沒料到這個向來文靜的妃子突然變了性子,端起婆母架子來。大福晉畢竟年紀輕,沒見過世面,囁嚅著嘴什麼也說不出來。

  留瑕喝了一匙湯,淡淡地說:「大福晉喊我一聲額娘,我少不得提點幾句。我也知道大福晉難,就像我剛才跟二太太說的,爺們就像小孩子,大爺年紀小,更是個小孩性子,打不得罵不聽,是不是?」

  「是……」大福晉點點頭,她偷偷瞄了留瑕一眼,又低下頭去不言語了。

  留瑕微微一笑,又攪著湯說:「其實這愛新覺羅家的男人都一個性子,你們阿瑪也是。別看外頭諸般大事聖明得很,在我這兒,有時候不知好歹起來,真拿他沒法子。可他是皇上爺,我不能說他,要揍他,我是女人,也打不過,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大福晉好奇地問,她聽得很專心。

  留瑕正是要她專心聽,便說:「從前太皇太后在的時候,我有一回惹了你們阿瑪不高興,他說不要我、把我趕回老太太那裡,我就跟老太太說」打死都不要再服侍皇上了「。老太太只笑了笑,跟我說,從前在科爾沁的時候,有個老媽媽告訴她」草原上的野馬要順了馬鬃摸「,老太太還說」愛新覺羅的小子吃軟不吃硬「,跟他耍倔,他比你更倔;跟他好聲好氣說,真說不轉就撒嬌,千萬別哭、別鬧。就咱們自己想,誰喜歡潑婦呢?」

  「管用嗎?」大福晉有些心動了,她一向與大阿哥吵架時候,又哭又鬧的,搞得整個府裡翻天覆地,可總不管用。

  留瑕放下甜湯,拿了一柄扇骨鏤空的湘妃竹扇,折起又張開,輕輕地搖著,笑而不答。陽光透過玻璃窗,再透過扇骨的鏤空花紋落到留瑕身上,大約有些熱,持扇的手移到脖子上。如窗櫺般的漂亮格紋印在她淺笑的唇邊,像只貓在陽光下慵懶地笑著,有種經過算計的善意隨著扇子扇出的風,輕輕地拂過大福晉身邊。

  對於裕親王的處分很快就下來了,康熙罷了他的議政王、撤三佐領人馬、罰俸三年,但是甯壽宮的家宴上,卻又拉著裕親王一同舞劍,末了還同飲一盅酒,一派雍穆平和、兄弟情深。裕王福晉往太后身邊看去,與留瑕目光一碰,兩人會心一笑,又都轉過頭去。

  康熙玩得一身汗,要去更衣,太后向留瑕努了努嘴,留瑕便起身往偏殿去,宜妃恨恨地看著她的背影。在轉角,康熙還站住腳等她,牽了手一起去。

  宜妃憤憤不平地灌下一口酒,喝得太猛,嗆咳了出來,她的妹妹郭絡羅貴人連忙過來給她拍背順氣,小聲地說:「姐姐,您悠著點,」那位「咱可得罪不起。」

  「我知道!」宜妃橫目瞪了妹妹一眼,又將一杯玉泉釀喝幹,臉上飛起了紅暈,酒的溫熱漫進眼睛,很快就紅了眼眶。

  坐在她隔壁桌的惠妃冷冷地看,她當然知道宜妃為什麼借酒澆愁,心中有種兔死狐悲的哀傷。康熙寵過的妃子多了,今天喜歡這宮、明天抬舉那宮,叫誰也別自信能抓住他。然而,從來不是這樣的寵法,把那留瑕像個寶貝似的揣著,走到哪兒,能帶就帶、不能帶也牽腸掛肚,就怕有人欺負了她。惠妃優雅地夾了一塊雞肉,已經涼了,一夾到唇邊就聞著噁心,筷子夾住的地方掐出深深的溝,眼看著是不新鮮,順手往下一扔,拋給蹲在腳邊的那只獅子狗。

  看著獅子狗扒著那塊肉,惠妃覺得心頭一沉,順手摸了摸自己的腰,摸到了今日用的勒帶。因為身上這件絳紫織八吉祥紋綾袍是兩個月前做的,嫌小了,可是樣式新穎好看,又捨不得不穿,只好用勒帶把腰腹束小些。雖是用的透氣的紗,可是緊貼著肉,又浸著汗,很不舒服,回去定然要出一層痱子……惠妃暗暗後悔。

  康熙繞了出來,換了一身蛋青寧綢四開衩長袍,腰間束著玄色四塊玉綢帶,神清氣爽,微笑著又往兄弟們那裡去了。卻沒看見留瑕出來,此時,一個小妃子壓低了聲音問:「慧娘娘呢?」

  「哪一個?」另一個人也低聲回答,從鼻子裡發出一個曖昧的笑,「若是問要高升的那位,只怕是更衣時候給皇上累壞了,這不,皇上多精神?」

  一群小妃子用手絹掩口,唧唧噥噥地說笑著,惠妃耳裡聽著,眼裡看著酒杯裡映出的自己的臉。其實若放在命婦中間也不顯老,只是坐在這群妃嬪之中,身邊擠著那群可以當她女兒的小妃子,怎麼能不老?

  康熙走過來,惠妃在這一區是最老資格的妃子,便起身迎過去。康熙看起來神態輕鬆安適,惠妃心頭一疼,從他十多歲就伺候他,確實,他只要燕好過,總有一兩個時辰,脾氣好得沒話說。

  康熙向她溫和地一笑,把自己杯裡的酒倒進她杯中,杯子一碰,啜了一小口:「惠妃,你心悸的毛病好些了嗎?」

  「蒙皇上賜蘇合香酒,心悸已經不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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