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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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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站住腳,抬頭四下看了一圈:「不用吧?朕覺得這樣很好啊,東西本來就自有顏色,吃飽了撐著才在上面畫龍畫鳳,俗氣,不用動。」 「主子聖明。」雷金玉不敢多言,其實他自己也覺得加彩飾俗氣,但是太子說了,他也不能不問一聲。 康熙邁著四方步,搖著摺扇,一派悠閒地望著自家的院落。他的心情看起來很好,溫和地對雷金玉說:「良生啊,你記著一件事,其實這皇家氣派,倒不是什麼明黃朱紅、金銀珠寶,那是擺給老百姓看的。家居時候呢,就是樸素無華,可這尊貴越是從樸素中越能看出來。人的尊貴,那不是硬用金銀堆出來的,要像美玉東珠那樣,從裡頭透出尊貴來。鑲金嵌玉、大紅大綠的,跟琉璃蛋似的炫目,但裡頭是草包,那平白讓人笑你粗野,就算本來就尊貴吧!給這些珠寶彩飾一扮,也減損了,知道吧?」 雷金玉諾諾稱是,跟著康熙又往前走,來到太樸軒外,這太樸軒是在秋冬時候蓋的,康熙只看過圖,但是這一看,卻站住了腳,錯愕地瞪著太樸軒看,雷金玉以為他不喜歡,小聲地問:「主子……這太樸軒……」 「這太樸軒的樣兒,是從哪裡來的?」康熙慢慢地走近,不自覺地壓低了嗓音。 雷金玉跟了過去,回答:「回皇上話,這是奴才的爹從前在南京蓋過的樣兒,奴才前些日……」 「這院子樣兒可是蓋在玄武湖邊、蓋給個蒙古將軍的?」康熙猛地轉過頭來,見雷金玉愕然地點頭,康熙撫摸著曲廊裡的木頭,白壁黃木與那些窗格的樣式都那麼眼熟。出得廊來、走進月洞門,聞不見梨花清香,院裡植了一片低矮桂樹,時節不到還沒開花,除了種的花不同,這閒庭小院分明與留瑕的家一模一樣。 「主子……」雷金玉見康熙半晌沒說話,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嗯……」康熙回過神來,打開門進去繞了一圈,裡面的格局也大致相同,只是使用的器皿很不一樣,康熙繞出來,問跟在旁邊的暢春園副總領,「這兒安排人住了嗎?」 「回皇上話,原本是預備著宜娘娘住的。」副總領回答,宜娘娘,就是這些年最得寵的宜妃。她個性潑辣強悍,除了她宮裡的小妃子,與哪個妃嬪都處不好,居住在妃嬪集中的暢春園西路,時不時要吵要鬧,因此皇貴妃佟氏便想把她塞到東路來。 「把她移到藏拙齋去,傳朕的話,叫她學著藏拙,不要動不動就拿著雞毛當令箭作踐其他人,修身養性淨口才是婦德。」康熙嚴厲地說,副總領聽了,心中一凜,這話說得重,只怕宜妃是要失寵了。卻見康熙深深地望著這小院,嘴裡淡淡地說:「若是留瑕回來,這院兒……就給她住吧。」 康熙徘徊在北方的暢春園,而留瑕此時坐在臨湖的書齋裡,嗅著湖上飄來的荷香。已經在南京待了快半年,一開始確實難過,養好了病,卻覺得每日不知要做什麼好,那個照顧她的御醫看她閑著也是閑著,便常拉了她去參禪論道,或去山中庵觀小住幾日,澄心靜養,慢慢的也就冷了心。 留瑕一方面跟沐太太學著管家管賬、一方面打坐靜心,兩把頭也不梳、旗裝也收進衣箱裡,只管過著江南閨閣千金的日子,還算自在,只是看見宮中帶回的一些東西時,那份思念有些難挨。 留瑕正在檢視賬目,因為江南今年雨水豐沛,管家本想多加一些租子,留瑕說不用,只讓佃戶農閒時來幫著整理家中一些失修的房屋。管家與她定了許多秋收之後要做的事,說了一個晌午才談完。 南京的夏天很是悶熱,豔陽照在湖上,蒸起熱氣,黏在身上很不舒服,留瑕換了一身漢裝,睡了午覺起來,卻聽門上一聲通報,說是曹老太太、曹大太太來了。留瑕與曹寅來往多時,深覺此人精明能幹之外,做人也厚道,也就常到曹家拜訪,與同樣照料過康熙的曹老太太談起康熙,有說不完的話。曹老太太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雞鳴寺進香,也順道來留瑕家喝杯茶。 留瑕一迭連聲讓把曹老太太往臨湖的「曲院風荷」讓,那裡是留瑕家的最高處,傍著一片荷田,既能賞花,蚊蟲也叮不著,景致最是怡人。留瑕轉到廚下,吩咐了廚娘做幾樣點心,便往「曲院風荷」去。 曹孫氏與曹寅妻子李氏來到這臨湖樓閣,都覺得眼前一亮,聽得後面腳步聲響,回頭去看,只見留瑕穿著嫩綠的春綢蘇繡蜂蝶右衽短衫,下系湖色海紋綾面裙,清水臉子,松松地綰了個團髻,斜簪著一支玉搔頭跟幾朵茉莉,出聲招呼:「阿姆、大太太,可好幾日不見了。」 「格格也不往我們家去,老太太掛記著呢!」曹李氏扶著婆母坐下,與留瑕見禮,丫頭送上茶水點心,這才分賓主坐下。 曹孫氏念了聲佛,微笑著說:「格格這一身,淩波仙子似的,老爺子身邊的姑娘,就是不一樣,那什麼……扮上仙姑是仙姑、扮上佛爺是佛爺。」 留瑕謙遜了幾句,她知道曹老太太對餵養過康熙是非常自豪的,不容許人說康熙一個不字。南巡時伺候過康熙的一個侍女,有一回隨口說了句「皇上嘛,也不過兩個眼睛一張嘴」,馬上就被曹老太太叫人拉出抽了三十鞭子。留瑕那日剛好去曹家,聽見那侍女被打得沒處逃,出面說了情,把那侍女要到自己家來。 曹孫氏捧著個煙袋抽了起來,笑眯眯地對留瑕說:「我們娘兒倆今日來,是來恭賀格格大喜的。」 「我哪有什麼喜啊?」 「格格大約還不知道吧?老爺接到內務府行文來,讓上交一份親王福晉的袍服,內務府劉頭兒給老爺的信,是顯親王爺要續弦,裡頭傳的消息,說是太后老佛爺把格格指給顯王爺。我們本來不信,今兒,宮裡來信,讓老爺給您預備舟車,請周御醫送您回京,這不,就來賀喜了!我的格格呀,這顯親王府,那可是八家鐵帽子裡的頭一人!您哪,往後可就福晉啦!」曹李氏連珠炮似的把話說完,又東拉西扯了一堆話,才看天色不早,回家去。 留瑕送了曹家婆媳出去,回得院來,坐在「曲院風荷」裡,望著煙波浩渺的玄武湖出神。又聽外面一聲通稟,是老御醫來了,他上得「曲院風荷」來,微笑著對留瑕說:「福晉吉祥。」 「誰是福晉?」留瑕淡淡地說,背過身悶悶不樂,「誰稀罕當福晉!」 老御醫無兒無女,這些日子來把她當成女兒一般,一拈白須說:「曹太太跟你說過了吧?這顯親王我見過的,家產殷實、人品敦厚,很不錯呀!」 「他有錢是他家的事,與我沒什麼相干,我誰也不嫁,就在南京吃自家的飯、喝自家的水,什麼福晉,我不做!」留瑕鬧起脾氣來。 老御醫也不生氣,靜靜地看著她,半晌才慢吞吞地說:「難不成還嫌福晉不夠?要做娘娘?」 「周先生!」留瑕站起身來,漲紅了臉說,「您再說這話,我這就跳湖去!」 「難道不是?」老御醫顯得很平靜,他深深地看著留瑕,悲憫似的說,「孩子,你盡可以在我面前說不做娘娘,可你問問你自己的心,難道你心裡沒有皇上?」 留瑕冷著臉,大步走了。 老御醫也不計較她的失禮,從懷裡拿出一封信,讓丫頭拿給留瑕,自己默默地在「曲院風荷」欣賞滿天晚霞。不久,就聽見後頭腳步聲響,到了閣前又停住,老御醫看著湖景,沉重地說:「留瑕呀!他心裡不是沒有你,正是因為太疼你了,才不留你……」 「我恨他自以為事事為我想!可他根本不懂我!」留瑕悲淒地大喊,老御醫轉過頭,看見她眸中含淚、泫然欲泣,「周先生,他若疼我,為什麼不開口留我?為什麼不肯費心思保護我不讓人欺負?他以為為我想,所以叫我嫁了瑛大哥哥,可我不愛瑛大哥哥,大哥哥也不愛我。大哥哥的心裡裝著潔姑娘,死了的人最純潔、最美麗,大哥哥根本看不見我!惦著他、念著他、想著他,我還能愛誰?就算是日久生情,可我跟大哥哥中間,永遠梗著一個他、還有一個納蘭潔!他清淨了,可我怎麼辦?」 留瑕說到最後,放聲大哭起來,老御醫沉默了片刻,正想說話,又聽留瑕邊哭邊說:「我寧願是蘇麻喇額娘,蘇麻喇額娘伺候了老太太一輩子也沒離開,那我為什麼不能跟著他一輩子?他說我任性、說我愛鬧、說我不適當在宮裡。可他就沒想過,是他的心太大……我的心……太小,是他自己挑得我心亂!」 留瑕猛地發現自己講得太多,連這些女兒心事都一股腦兒沖了出來,可她一咬牙,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橫豎已經說了:「我在乾清宮六年,一天十二個時辰,他至少一半時間在我跟前,他自己嘴敞,開心了就拉手說瘋話,把衣裳亂丟,光膀子在我身邊跑,他就沒想……我還沒嫁人!他就沒想……我……我……」 留瑕說不下去了,抬頭看那老御醫尷尬得不行,一跺腳,捧著羞紅的臉哭著跑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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