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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康熙遲疑片刻,才把沐蓉瑛的事說了,卻見太后的手略僵了僵,正色說:「博爾濟吉特的姑娘,不能嫁給漢人!」

  「母后……這沐某祖上是前明的王爺,家產殷實,人也……」

  「就算他是前明的皇太子也不行!」太后斬釘截鐵地說,她收回了手,交疊在膝蓋上,當她以這樣的姿態說話時,就表示她是非常嚴肅看待的,「籠絡漢人是好的,你要納漢妃也沒什麼不行,但是滿蒙女子決不能嫁給漢人!皇帝呀……漢人的男人有多少?滿洲男人才多少?要是滿蒙的姑娘都嫁了漢人,不用多久,這世上就沒有滿人蒙人,我們就要滅種了,全變了漢人去!祖宗家法還要不要了?」

  「母后,兒子沒要解禁,只有留瑕是例外,況且那沐某在旗,也是一樣的。」康熙辯解,他一咬牙說,「況且額娘……也是漢軍旗。」

  太后緊皺了眉,康熙的生母確實是漢軍旗人……只是太后在宮中這麼些年,雖然不怎麼管事,但也不是省油的燈,她一輩子所執著相信的就是滿漢大防,不可能因為康熙這一兩句話就拋棄了。她說:「你額娘與這沐某不一樣,你額娘祖上居住遼東,本就有滿洲血統,那沐某可是個正兒八經的漢人,改得了籍、改不了血。再說滿蒙不與漢人通婚,既然是禁令,那就不能有例外,你不用操心這些事兒,我自有打算。」

  「母后有什麼打算?」康熙見太后不能三言兩語說服,便想迂回攻之,順口問。

  太后喝著茶,從碗蓋上方抬起頭瞪了他一眼:「你辦事一點也不利索,挑了好半年了,也沒挑出個影兒來。我已經給她揀好了人,說起來你也熟的,就是顯親王丹臻,他幾年前沒了嫡福晉,也只兩個側室,都還是格格,沒身份的,只大留瑕兩三歲,我看頂合適。」

  「丹臻……」

  這次換康熙皺眉了,他本能地想挑些碴兒,可顯親王實在沒什麼能給他挑剔的。太后慢悠悠地喝著茶,帶著一絲得意地說:「有什麼能挑的?沒有吧?相貌那是一等一,人品、見識也是一流,個性溫和、辦差認真,頭上戴的鐵帽子,家底不比你挑的那個南蠻子少,他額娘是我打小看熟的小姐妹,熱心,臉面人緣又廣,就連你二嫂那咋咋呼呼的人都要敬三分,顯親王有什麼能挑,你給說說?」

  「顯親王跟我們太近了……」康熙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個不是缺點的缺點,他瞄了太后一眼,還是說了心裡話,「給他,還不如兒子自己要了呢!」

  太后動怒了,她面罩寒霜,嚴聲斥責:「滿嘴跑舌頭!你倒給什麼蒙了心?滿世界都知道她是你妹子,多少福晉來我這裡撞木鐘,求爺爺告奶奶似的要我把她指給她們王府。你要了她,讓我拿什麼臉面跟人家說話?不行!」

  康熙默默地跪了下去,他心頭有太多話,別人不能聽、也沒身份聽,只能一股腦兒全部告訴了太后。他看著地面,娓娓道來:「留瑕……其實誰都不想給,想把她留著……喜歡她,不只是想她給兒子生兒育女,想跟她說話、跟她拌嘴,看她跑跑跳跳,數十宮妃、數百宮女中,只有她不拿兒子當皇帝,她也惹兒子生氣,也讓兒子擔心,她不以兒子的女人自居,比較像是朋友。她會耍點小奸小壞,可是兒子不覺得討厭,覺得挺可愛,像女兒、像妹妹,偶爾也像姐姐……母后,兒子何嘗不明白她不能留在身邊,可是,把她嫁出去何其難受?嫁得近了,時不時地要朝參、要大宴,兒子怕見了她,就管不住自己,到時,難堪的何止是她?她的丈夫怎麼辦呢?」

  太后沉默了,看著那張苦惱的臉,與記憶中的順治皇帝重疊了,她輕聲說:「你讓我想起你阿瑪……不過,你會管住自己的,人哪,想得到的事情,總是防得密不透風。原先預料著千事萬事,臨事才發現是自己想得太多,心中有個提防,就犯不了傻。她雖長在南方,可畢竟是格格,科爾沁出來的,至不濟也要是一品誥命,哪能嫁個沒名沒姓的漢人?你要把她遠嫁也成,頂多,你給顯親王派個差使到南方,不見也就是了。」

  康熙沒有答話,直挺挺地跪著。太后拉起康熙,讓他坐在自己身邊,拍著他的背說:「我們做母子也有三十年了,有什麼委屈、痛苦,當著母后,沒有忌諱的,自己一個憋著,要生病的,知道?」

  「知道。」康熙點頭,他有種衝動,想要撲在太后膝上大哭一場。八歲登基之後,就從沒有那樣哭過,因為從前,不知道情字如此磨心。

  「你讓我想起先帝爺,你比他幸運些,至少她現在還沒嫁人,斬斷情緣還來得及,把她遠嫁不見也還可以,你阿瑪……偏是在人家有了丈夫才愛上,白白斷送了你小叔一條性命,孽緣哪……」

  康熙還是沉默,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怕觸碰了太后的傷心處。

  「董鄂妃……其實並不壞……」仁憲太后追憶似的說,已經快三十年了,三十年,把過去的愛恨情仇沖淡,終於可以平靜地看待。

  寵冠六宮的董鄂妃化成了一壇骨灰,兒子死了,妹子貞妃被逼著給順治皇帝殉葬,親弟費揚古雖說是內大臣,但也不敢冒著兩宮太後跟康熙的忌諱替她討封,最後連順治的諡號——章皇帝的章字都沒有拿到。當年被冷落的仁憲太后,看見了大清的繁榮昌盛,站在帝國的頂端,這世界,到底誰勝誰負?誰贏誰輸?

  「董鄂妃,到底是怎麼死的?」康熙低聲問,這個問題,一直都是眾說紛紜。

  太后飄忽地笑了,似乎是勝利者的驕傲、似乎是愧疚、也似乎是毫不在乎:「是博爾濟吉特兩代八個後妃聯合起來除掉的。」

  「博爾濟吉特除掉的?」康熙對董鄂妃的記憶已經模糊,然而印象中,太皇太后並不討厭董鄂妃。

  太后點頭,她轉著手上的佛珠,冷靜地說:「當時,你的四弟榮親王很有可能成為太子,這表示博爾濟吉特將全面失勢。因為你額娘家世普通,你出過痘,所以我們選了你。為了讓你登上寶座,就絕對不能讓董鄂妃活著。記得那時候榮親王死後,太皇太后生病了嗎?」

  「記得。」怎能忘記?就是那次太皇太后生病,仁憲太后卻反常沒去照顧,才被停了皇后職權,險些被廢。

  太后牽了牽嘴角,佛珠轉得飛快:「那是說好了的,太皇太后召董鄂妃去,趁著她身子弱,要她沒日沒夜地看顧,即使後來你阿瑪降罪於我、即使太皇太后下旨褒揚,但是她已經病入膏肓,她很快就會死,帶著仁孝賢淑之名,死在博爾濟吉特的圍剿中……很可怕,是嗎?」

  康熙震驚,這是個多麼高明而又殘忍的計謀,產後沒來得及調理、操勞過度又經過喪子之痛,再怎麼堅強的人都要倒下,偏偏,還要帶著仁孝賢淑這四個字,對她的虐待,成為她必須被褒揚的行為,讓這個恐怖的計謀,化為冠冕堂皇的孝行,真個夠狠、夠絕。

  「這是懿靖大貴妃想了四年才想出的計謀,她恨董鄂妃跟你阿瑪害死了襄親王,那是她唯一的指望,原本太皇太后還擋著不讓她報仇。可是我們這些蒙古妃都沒有兒子,眼看著董鄂妃會成為太后,阿霸垓和科爾沁蒙古都不會服氣,滿蒙根本就會破壞,董鄂妃,也就必須要死。」

  太后的話語很平靜,好像只是在說一個毫不相關的故事,然而,這段過去,卻險些動搖了清帝國的根本。

  博爾濟吉特氏族是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後,封為黃金血胤,各自分封世守蒙古本部,長年與清皇室通婚,是滿人最有力的援手。太宗皇太極的五宮後妃都姓博爾濟吉特,順治皇帝也有五宮博爾濟吉特後妃。

  其中,太宗幼子,懿靖大貴妃生的襄親王博穆博果爾,是董鄂妃原本的丈夫。董鄂妃在襄親王出外時與順治皇帝暗通款曲,襄親王回來後十分震怒,訓斥了妻子,順治皇帝得知此事,就在眾人面前,打了襄親王一巴掌,年輕氣盛的襄親王不甘受辱,自刎而死,而董鄂妃立刻被接進皇宮為妃。整件事,說到底是順治為兄不義,最無辜的,自然是貴妃與襄親王母子。

  貴妃是阿霸垓郡王的女兒,娘家是草原上稱霸一方的強國,因為順治也是蒙古混血兒,沒理由反他。然而董鄂妃不是蒙古人,還是害死了另一個蒙古外孫襄親王的幫兇,若是立了她的兒子,就讓阿霸垓郡王有理由替襄親王報仇。權衡之下,太皇太后必定是要犧牲董鄂妃以保全滿蒙大局。

  「所以媽媽就同意採用貴妃的計策……」康熙喃喃地說,他早就知道太皇太后是個傑出的女政治家,卻沒想過,這樣一個宮闈秘辛,竟然牽動了帝國的根本。

  太后點頭,她終於放下了佛珠:「這就是我那時沒去伺候的原因,太皇太后不要我看見她和貴妃、淑妃三個老姐妹怎樣毀掉董鄂妃。皇上,這就是後宮,每一步、每一個人,都直接關係著大清的根本,因為我們最靠近大清,因為後宮會培育出唯一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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