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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午後細雨綿密,留瑕放下針線,沉沉地睡了一覺,夢中有一縷幽幽笛聲牽引著她,覺得身子像雨絲那樣輕盈、像柳枝一般柔軟,也許是化作人間雨、或是河岸柳,前方江波碧水間,似乎有個相當熟識的人乘船而過,她心頭頓時覺得萬般不舍,想伸手去挽住,卻越拉越遠,夢魂中都覺得惆悵難耐……

  忽而驚醒,再入夢時,依稀像在宮中,紅磚牆、明黃瓦,落花滿階無人掃,長風吹動一樹雪白,花雨紛飛中,有人將她牢牢抱住,待要掙脫,卻又乏力,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卻不害怕,只覺得說不出的溫柔甜蜜,鼻中嗅出淡淡的龍涎香,心中一寬,再不矜持。

  一場春夢直到掌燈時分才悠悠轉醒,帳中還留有龍涎殘香,但夢中之人早無蹤影,她悵然地四下看去,才發現不過是帳下踏板邊一個青瓷博山爐發出的香氣。長長一歎,起身去拿汗巾,坐在妝台邊將額上、頸間的汗揩了,低頭一看,妝臺上放著一封素紙封的信,也沒寫收信人、背後也沒有花押,留瑕眸中一跳,卻有了生氣,她急忙抽出裡面的素紙摺子,卻見一行行流利的行書寫著:

  諭留瑕:

  前者往爾家去後,諸事纏身,不得再往爾家共賞玄武湖景,甚憾。回鑾時日已定,三月初一便奉聖母太后登船溯河北上,入魯棄舟登車,三月二十之前可抵京師。

  昨日問過御醫,知爾痘疾粗愈,朕心甚慰,已著御醫加緊調養,料無大礙,待爾康復,再宣伊入京。朕适才去祭納喇女官,巧遇爾家世交沐某,伊言道與納喇家亦是世交,故來祭掃。此人相貌看得去,略問商道也是井井有條,曹寅告朕,說沐某在旗,幫辦省中事務很經心,照看爾家產業十年,未有侵奪之心,爾臥病,又常來探望,實屬難得。只爾系黃金血胤、朕之幼妹,員外郎蕞爾小官,與爾往來,未免有些懸殊,朕擬加其為四品候補道,讓幫辦曹、李兩家事,這話只對爾言,放在心中便是。

  此中還有一事要對爾言,便是規矩,爾若淹留江南,規矩當同留江寧,但朕實喜規矩頑皮靈動,萬難捨棄,故先帶了回京。若太后詔爾來京,朕當面奉還,若爾歸嫁江南,則規矩留朕作一心念可好?

  朕不日離寧,無暇與爾再見,此心此情,盡在信中,隨信寄上一隻南朝青瓷博山爐並一盒龍涎香,著人點了給爾安睡,物雖微而心實遠也,勿笑。特諭。

  這信也沒有落款,墨色尚新,像是剛剛寫完,留瑕看著信,眸中的神采一寸寸退去,給沐蓉瑛加官、讓他與曹寅李煦一同辦差,是把他當做了心腹人來看待,可是,她如何不懂康熙信中的意思?給他加官,是為了抬高他的身份,好配得上黃金血胤的她!

  留瑕把這信用力一攥,她恨他玩弄了她的感情,來探病時說要她回去,此時又要她嫁給沐蓉瑛,還好意思拿規矩來表示不曾忘記她!留瑕很想三下兩下把信扯碎,可是誰都不能扯皇帝的信,只得又鬆開。素紙鬆開來,像她的心一樣,已經破了幾個口子,疼得一陣陣發抖。

  鏡中的倒影也跟著顫抖,眼前的一切不知是因為發抖還是怎麼了,竟模糊起來,留瑕感覺到強烈的憎恨,還有強烈的依戀難舍,她恨聲說:「為什麼不敢來見我!為什麼!」

  滾燙的淚滑過同樣滾燙的臉,滴落在書案的硯臺裡,被墨錠轆轆磨過,聽在耳裡,像磨在心裡那麼痛苦,留瑕援筆,含悲忍淚用氣得發抖的手端楷寫下回信。

  她用儘量恭敬的措辭駁斥了康熙意圖要她嫁給沐蓉瑛的想法,因為太后絕不可能同意她嫁給漢人,她明白了當地告訴康熙,不用怕她死賴在宮中不走,她已打定主意任憑太后指婚,橫豎哪一個都是滿洲親貴子弟,不需要他來加官晉爵。她越寫越怒,怕自己寫得太過火,丟開了筆冷靜片刻才又繼續寫下去。

  這封信很快就送到康熙手上,還附上一枝海棠花,他在燈下拆看,不惱怒,只是寂寞地笑了笑。他早料得到留瑕的憤怒,即使留瑕的激烈反應讓他清楚感覺她對他仍有依戀,可是他必須要預告她這樣的未來。

  佟妃被送回去住處了,下午那場大膽的爭吵,讓康熙警覺留瑕將成為他與後宮之間極大的衝突點,而後宮,是他穩定朝政的秤子,必須不偏不倚,讓各方勢力保持平衡,皇權才能在這個平衡上居中謀事。

  然而,對留瑕有愧嗎?康熙自問,他做事從來不曾有愧,他打開手邊一份摺子,上面寫著,「沐蓉瑛,字元貞,漢軍正白旗人,父沐恒,浙江候補道任滿還鄉,祖沐清,前明黔甯昭靖王后人,爵不詳。順治十六年九月甲寅生,康熙二十年捐戶部候補員外郎,現居江南江甯府,幫辦江甯織造署務。」

  「家世不錯呀!放在前明,也算是個龍子鳳孫了。」

  康熙輕點著摺子,腦海中浮現适才與沐蓉瑛在納蘭潔墓前相遇的情形,他猜得出來,也許沐蓉瑛就是納蘭潔不願從他的理由。而且,他感覺沐蓉瑛已經猜出了他的身份,因為他感覺到了敵意和防備:「沐兄與納蘭小姐有舊嗎?」

  「在下與納蘭家是世交,納蘭小姐是家母的義女,奉母命前來看看她。」沐蓉瑛撒了個謊,雖然他父親確實認識納蘭家,但是只是點頭之交而已。

  「哦……」康熙點頭,既是世交,來祭拜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沐蓉瑛豈是省油的燈,反過來盤康熙:「袁軍門與納蘭小姐也有交情嗎?」

  康熙臉上一僵,很快就反應過來:「內人有誥命身份,常到宮裡見老太太們,也與納蘭小姐熟識,此次隨天子來南京,便要我前來祭拜。」

  「夫人想必與納蘭小姐交誼匪淺,還惦記著,在下代納蘭小姐謝過了。」沐蓉瑛一揖,已是帶了主人的派勢。

  康熙皺了皺眉,感覺不悅,但是又尋不出由頭挑剔,畢竟人家是堂而皇之的「世交」,自己還要托言代妻祭拜,自然只能站在客位。

  從人擺上香燭,康熙持香站在墓前,想墓中香魂已遠,他悲傷地望著墓碑,在心裡說:「納蘭小姐,恕朕不能見你最後一面;只因親臨病榻是殊恩,本來不死的受了殊恩也要死。朕原本希望你只是想親人,讓你出去養病會好些,只是沒想到,一去,就再見不到了……」

  「朕知道你不願從朕,認為朕不讓你自由,可是,朕自己又何嘗自由?朕來祭你,也要偷偷來,怕人知道朕喜歡你,壞了你貞節,朕心裡的苦,你知道嗎?」

  康熙持香拜了幾拜,將香插進香爐,從懷中拿出一份封好的信,放進燃燒的紙錢中,看著那封信被燒開了封口,露出裡面康熙那一手端正的楷書,燒掉了紙上的「情」「愁」「怨」「哀」等字。信與紙錢一同化為灰燼,康熙覺得,自己胸中的悲涼,沒有燒盡,只有更重。

  看著那墓上長出的短草,想到墓中的紅顏,生前如何清冷高傲,死後,也不過就是這些野草的養分。思量之下,頓覺人世悠悠,滄海百年如一夢,不由得為之愴然。

  康熙探口氣,從懷中拿出帕子揩了揩臉,轉身回到墓前的小亭裡,與沐蓉瑛攀談了幾句就離去了,回行宮後便寫信給留瑕,他是真的覺得沐蓉瑛好,一表人才,家產殷實,唯獨就是這個漢軍身份麻煩些……

  突然,他目光一閃,瞄見了留瑕信上的兩行字,喟然一歎,拿起來細細讀了「……元貞雖好,然漢蒙之分早定,斷難為老佛爺所允,俯望皇上三思。昨日小婢折了花來,言是湖外一樹早放海棠。記起康熙二十五年文華殿花開之時,撫今追昔,萬仞宮牆內;尚能相伴,盈盈一水間,不得相望……」

  康熙拾起那枝海棠,雖比不得文華殿上那一片名貴的西府海棠,但淺粉淡紅相間,也還嫵媚,借花喻人,宮中朝夕相伴的人,如今隔著那一湖水,連心都變得遠了……

  康熙收起信與花,再不多想,起身往太后住處去,剛打了個千兒下去,太后便問:「是不是有心事?」

  康熙抬起頭來,仁憲太后微笑說:「都愁上眉頭了,瞎子都看得出來,怎麼了?」

  康熙將思緒整理了一下,才試探地說:「兒子想……把留瑕留在南京。」

  「為什麼?她自願的?」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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