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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先掃去禮儀文章,什麼派了誰去祭陵、誰去祭神之類的事,再抹去各種奏請冊封旌表的事件,諸如哪府哪縣出了節婦烈女的事,將剩下的國政,分六部排好,跨越兩部以上的大事才開始推敲,該用誰、降誰、警告誰、觀察誰?該花多少錢賑濟今年的淩汛?多少錢淘挖南巡看到的運河淤積處?蒙古情勢要用哪個旗防堵哪個盟?寧夏、古北口、喜峰口等通往蒙古的關隘是不是該換換軍備?都統要不要更換?軍隊要不要移防……

  直想了兩三刻鐘,想好了明日該如何發佈命令,康熙才把心神放到外部去。佟妃早已把他半個身子都摸了個透,見他還不動如山,氣不打一處來,又覺得委屈,都已經從臉吻到頸子上了,怎麼還在裝死?難不成轉了性兒,要做柳下惠?

  康熙還是不想碰她,懶洋洋地扭了扭身體,閉著眼睛說:「水好了沒?」

  佟妃失望地撐起身子,見那總管飛奔過來:「回皇上,水已好了。」

  「好了幹嗎不早報?誰教你這麼伺候差使的?打量著朕冷死沒人心疼?留瑕回來,就打發你去照顧規矩!」康熙打著哈欠起身,隨手把佟妃的披風扔在椅上,嘴上抱怨,臉上卻沒有半絲責駡的意思。

  那總管也是個驢性子,越罵越開心,笑得臉上開花,早拿來了康熙的披風給他裹上:「奴才哪捨得皇上冷?不過,照顧貓小爺可是美差,奴才巴不得呢!」

  「美得你!吃了蜜蜂屎似的,骨頭輕得都快飛上天了,就你這馬虎樣兒,朕還捨不得把規矩給你養呢!」

  康熙笑駡著往堂中走,拾階而上,剛打開門,滿臉的笑容就像凝固了似的,迅速滑落下來,沉聲問:「誰讓你做主用的艾草!」

  那總管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就說:「回皇上,是貴主兒吩咐……」

  還沒說完就馬上住了口,低頭退到旁邊去。北京水少,就是在宮中,洗浴一般也都是擦澡,南方富貴人家則多是浸浴,康熙來了南方,也入境隨俗,松乏松乏身子。聞著艾草味隱隱從房中傳來,康熙卻沒有發作人,只攢緊了眉進去,洗沒一刻鐘就出來,一迭連聲要人把水拿去倒了,趕緊地開窗把艾草味都散掉,而且罕見地讓人再燒熱水,什麼都不准加!

  佟妃知道自己惹他不悅,但是卻不知他為何不喜歡艾草。等水的空檔,康熙又去另一頭躺著不動,佟妃不敢過去,等他又浸了熱水,這回泡了兩刻鐘左右,才甘願起身。穿得厚厚的,又用木香湯洗了腳,套上厚棉襪,自顧自地上床去睡。

  佟妃站在外寢,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半晌才聽康熙慵懶的嗓音從床帳裡傳來:「宣你來不是讓你罰站的。」

  佟妃聞言,心中才松了些,走了進去,寬去外衣,放下床帳,低聲說:「臣妾擅自做主用了艾草,請皇上恕罪。」

  康熙手臂一伸,將她攬入懷中,溫聲說:「你跟朕,老夫老妻了,還不知道朕最厭煩艾草。小時候成日給御醫們針灸,熏都熏怕了,聞了就頭疼……不過這也沒什麼,往後記得就是。」

  「臣妾無能,惹皇上心煩了。」佟妃輕輕地抓著康熙衣襟,倚在他懷中說,「臣妾有時真羡慕留瑕格格,皇上見了她,就是怒也含笑……」

  話中有話,分明是幽怨,康熙厭惡地皺了皺眉,卻還是哄著說:「留瑕是個鬼靈精,羡慕她做什麼?」

  「皇上不就喜歡格格聰明伶俐嗎……按說也是的,格格出身好、相貌好,風華正盛,不像那些剛進宮的貴人不知情趣,也不像臣妾這些老妃子死板單調,不怪皇上疼她入心。」佟妃窩在康熙懷中,喁喁細語,手指繞著他的盤扣。

  話至此,康熙明白留瑕是在一個極端尷尬的境地中了。妃子們觀望著,知道他寵她,還不敢造次,可要真的納了留瑕做貴人,妃嬪們就會群起攻之。他心中一沉,暗自神傷,看來這留瑕確實是留不住了……

  心頭沉重,但是康熙不動聲色,像一般人家夫妻臨睡前談家常似的說:「留瑕得了痘疹,這痘疹來得奇,她附近沒有人出痘,你要防範著,會不會是宮裡有人出痘不知道?」

  「臣妾曉得了。」佟妃答應了一聲,她卻不像康熙那樣憂心,似乎還有一絲輕快,她說,「皇上,咱們好久不曾這樣說說話了。」

  「嗯……」康熙騎了半天的馬,又憋著氣,見問不出個所以然,敷衍地應一聲就想翻身睡去。

  佟妃將他的手捧在心口,平靜地說:「皇上,臣妾寧願您少召臣妾去乾清宮,哪怕一年只能來臣妾宮裡一趟也好,就算您沒碰臣妾一根手指,臣妾也不怨。臣妾不會詩詞歌賦,也不會討您喜歡,可咱們就這樣整整齊齊地說說話、扯扯家常,誰生病了、誰生孩子了、誰結婚了,這不才是夫妻嗎?」

  康熙心中一動,沒有說話,佟妃搖了搖頭,把頭縮在他肩窩,悶聲說:「睡了?」

  康熙正要答話,卻見佟妃爬起身來,給他掖好被角,便閉了眼睛裝睡,聽得佟妃自言自語地說:「每回要跟你說話,總是抓不准……歌兒裡說夢見了情郎在別人懷裡,可你夢裡夢外都不在我身邊,好不容易在了,可又睡了……唉……睡就睡了吧……也是我心裡難捨得,我的皇上啊……別是在我懷裡,可夢兒中又到了別人那裡……」

  突然,佟妃苦澀地一笑,康熙覺得有人把他摟在懷中,又聽佟妃低聲說:「犯傻,夢裡去了何妨?醒時去了才是苦呢……」

  康熙胸中漲起一陣酸熱,感覺佟妃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哄著孩子,他靜靜地伏在她懷中,止不住心中一陣惆悵。心愛的女人得不到,可眼前這妃子卻又如此情深,叫他想懲治又下不了手,只能將這滿腹心事鎖在肚裡,迷迷糊糊地睡去。

  如水春月照孤單,留瑕擁著寧綢衾被,也是滿懷愁思。出痘最怕冒風,不能開窗,想著今夜,玄武湖畔春柳如煙,濃豔的是湖上畫舫、才子佳人,淡雅的是自家院中明月又照梨花落。幽幽冷香,凍不住心頭一陣陣湧上的溫熱情思,待欲入夢,抬手擱在枕邊,才發現腕上的白玉鐲松松地落到肘間,心中一驚,這鐲子打她入宮就戴著,向來只能推到手腕上三吋而已。

  留瑕思量片刻,還是披衣起身,揣了菱鏡,就著窗紙外透入的月光獨看,看了一眼,便把鏡子撂下,支頤望著瓷瓶中一枝梨花發呆。愁的倒也不是容顏減損,還是自及笄以來就煩惱至今的老問題,人人看著她事事圓滿,倚仗著太后皇帝,有才有貌、有錢有勢,可誰又懂得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誰又明白她最怕指給了個不爭氣的滿洲漢子?古往今來多少才女美人,真正能幸福圓滿、白頭偕老的有多少?

  就像她父母,算是情投意合、郎才女貌了,可誰知三藩亂起,東南半壁烽煙四起,父母將她倉皇送走。她剛到北京不久,就聽說父親帶著所屬軍隊開往岳州與安親王岳樂合兵,為了保護主帥而死。母親將父親的遺體收葬在南京將軍山下,隨後也殉夫而去,二十載的恩愛一朝毀於戰火,徒留這寂寞深院與一湖淒涼。

  越是深情繾綣,分離越是痛苦難舍,如鈍刀子剜肉,越挖越疼,可是要一刀斬斷情緣,又談何容易?

  留瑕打開自己的首飾箱,拾起裡面一個銀白龍紋錦盒,盒裡躺著一串天青色珠子,每顆珠子接縫處,都用銀絲繞成托子,防著珠子互相摩擦,用銀線串起來,垂著銀白的穗子。

  留瑕將這珠串用絲帕小心拿起來,乍看並不出奇,戴在留瑕雪白的手腕上,在薄薄月光照射下,銀絲珠光相互輝映,泛出一層淡淡光暈,這便是最為名貴的東珠了。不同於每次可以進幾十盒的普通珍珠,東珠生在東北的松花江裡,禁止百姓採集,一年進上的數量只能以顆計算。未入關前,太祖更曾為了私匿九顆東珠而斬殺功臣;入關後,為表示皇室守土有責、國運如日東升,才在皇族冠服上許用東珠,而一個親王的冬朝冠上,也只能有十顆,留瑕這串珠子的珍貴可想而知。

  當然,珍貴的東西,留瑕見得多了,而這珠串後頭包藏的情分,比珠串要可貴得多。這是太皇太后七十大壽時的壽禮,康熙帶著留瑕到珠軒挑了又挑、揀了又揀才找出來的十五顆一般大小的天青東珠,康熙與留瑕又悶在珠軒裡看了一堆樣式、畫了圖稿給造辦處做,太皇太后去世前,把這珠串留給她做個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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