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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草原的母狼……喝了胭脂井水,嘴上刁毒得哪!」

  「長白山的公熊,到了江南,脾氣也躁得很哪!」

  「朕不是公熊!」康熙撇開了臉說。

  「那皇上憑什麼來我家叫我母狼!」留瑕一骨碌爬起身來,冷冷地說。

  康熙橫了她一眼,臉上和緩多了,口氣還是凶巴巴的:「那……什麼話不能好好說!誰讓你非要下床!」

  「自己先發脾氣的,惡人先告狀。」留瑕撅著嘴說。

  兩人又僵持了一會兒,康熙突然把規矩的籠子搶過來,沒頭沒腦地說:「朕是為了來拿規矩的。」

  「規矩是我的!」留瑕一把把籠子抱回來。

  一陣沉默,只見窗外落霞染紅了窗紙,康熙看了一眼留瑕,霞光映出她變得消瘦的臉龐,輕歎一聲,心頭一軟,伸臂將她抱住。留瑕便靜靜地倚在他懷中,誰都沒有說話,就連愛鬧的規矩也安靜了,康熙的溫度就緊貼在身後,像一張大網,在她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網住了她,在他懷中,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誤入蜘蛛網的蝴蝶,看得見網外的滿地鮮花,然而翅膀已經被網纏住,無處可逃。

  康熙聞到留瑕身上淡淡的沉水香,供奉於神佛之前的味道,不是帶來欲望,帶來的是濃濃的不舍,不捨得離開。天下事千絲萬縷,什麼都不確定、什麼都有變數,他甚至不敢再進一步,是不是,只要停留在這個地步,就可以永遠保住她的率真?

  「跟你吵架,朕都覺得自己只剩六歲。」康熙說。

  「那是因為皇上太早長大了。」留瑕輕輕地說。

  康熙抱緊了她,淡淡地笑了。

  兩人又說了一陣話,康熙見天色不早,想起今晚要去觀星台,便起身說:「朕要上觀星台去,晚上讓御醫來看你。」

  「皇上什麼時候動身回鑾?」留瑕問,她頭也沒抬,默默伸手摸了摸睡熟的規矩,把遮布蓋好。

  康熙的目光何等銳利?早看出她的憂愁,可是他只能跟她說實話,他站在床邊,又將留瑕擁入懷中:「暮春之後的事太多,一件也拖不得,朕可以再等你五天,最多十天,三月初一定要回京。」

  「那……我只怕是跟不上了……」留瑕黯然地說。

  「不要緊,朕把一個御醫留給你,等你病好,讓他照顧著你回京。」康熙的手輕撫著她的背,低低地說,留瑕的身子輕輕一動,似乎要說什麼,卻只是歎了口氣,康熙微笑,「不用擔心,他年近七十,修道多年,是個德高望重的長者,他也不住你這兒,住虎子家。朕下個旨意,說孫阿姆年紀大有痼疾,特賜御醫調養,不會有人說閒話的。」

  留瑕點點頭,這才放開他,把規矩塞到他懷中,康熙看著規矩的籠子,嘴裡卻是對留瑕說話:「打起精神,病養好,還回乾清宮來。」

  康熙還有話藏在心裡,他其實已經太習慣她,沒有她,就覺得這幾日喊他起床的聲音喑啞難聽,也覺得床鋪得太厚太熱,生活上的種種細節,更讓他覺得身邊住了一群笨蛋。去杭州,閩浙總督特別安排了一批蘇州出身的宮女,但是,就算是號稱柔媚小意天下第一的蘇州女子,都讓他轟走了好幾個。

  留瑕眨了眨眼睛,狡黠地戳破他的那點小算計:「還是要奴婢叫您起床吧?」

  康熙並不喜歡被看穿的感覺,可是當留瑕說出他心頭的想法,卻不覺得厭惡。透亮的目光裡脈脈含情,卻還是轉開了:「都說龍性難攖,你倒是條捆龍繩。」

  「哪有皇上自個兒說自個兒龍性難攖?」留瑕笑了,抬頭看著窗外逐漸退去的霞光,淡淡地說,「再怎麼難馴的人,活在宮裡,可不就馴了嗎?」

  「小小年紀的,說話倒像個八十老太,朕走啦!」

  康熙不敢再多留,拎了規矩就走,出了院門,他在湖邊站了一會兒,夕陽落在山外,燒紅了周邊的雲霞,火紅的光暈染開來,奼紫嫣紅,層層漣漪帶著霞光直從天際漫到水邊。他沿著湖岸走,下了階梯來到湖邊,掬一捧水,水中似乎還殘著夕陽的溫度,卻順著指縫流走了,什麼也沒留下。

  留不住天邊彩霞,能留住這院中的霞光嗎?康熙回頭望了一眼,心頭依戀難舍。習慣,是一種溫柔而不易覺察的束縛,已經被留瑕綁住了,儘管不妨礙他臨幸妃嬪、不阻撓他處理國政,但是,從前看起來平淡無奇的生活細節,沒有了她,就覺得什麼都不對勁。

  管家悄沒聲地過來,輕聲說:「三爺。」

  「哦……」康熙回過頭,沉沉地說,「我忘了道兒,請引路。」

  管家領著他出園子,走到正堂上,曹寅正與一個男人在說話,見他出來,曹寅連忙起身讓座,康熙揮了揮手,用詢問的眼光看了曹寅一眼,曹寅便說:「三爺,這位是戶部候補員外郎沐蓉瑛沐公子。」

  那人正是沐蓉瑛,他向康熙一拱手:「這位不知如何稱呼?在哪恭喜?」

  曹寅猶豫了一下,康熙就出聲說:「在下袁夜,現下在乾清宮行走。」

  「原來是袁軍門,失敬失敬。」沐蓉瑛常與官家打交道,知道在宮裡行走大概都是侍衛或武職,因此以軍門稱呼,「在下沐蓉瑛,是楝亭大人的文友,家裡在南京做點生意。」

  這候補員外郎不是正經功名,是花錢買來的官,大商家多為子弟在吏部捐官,不是希圖做官、也不必做事,只是有個官銜在身好辦事,沐家也不例外,早早就替沐蓉瑛捐了官。

  沐家最大的產業,就是雲錦織坊與官鹽運商兩項,這兩項都是要跟官府往來的。南京雲錦天下知名,皇室的吉服、禮服都在南京織造,民間的織錦師傅都有義務在必要時支援,而沐家錦因為多少能有官方技術,所以在市面上可以喊到極高的價格;至於官鹽,那自然是要政府出具勘合才能販賣的。鹽商又分兩種,一種是管煮鹽的場商,另一種則是負責轉運販賣的運商,南京是江南、安徽、浙江、江西諸省中最大的城市,官鹽運商的獲利自然驚人。

  當然,要獨霸這兩項產業,除了自己的經營管理,還要跟官府往來密切。曹寅雅好文學,沐蓉瑛是舉人出身,在一群俗不可耐的鹽商、錦商中很是醒目,曹寅也喜歡與他往來,加上又都是漢軍旗人,往來之間憑著這層關係,自然比旁人方便得多。

  雙方介紹已畢,康熙倒不急著走了,細細問了許多有關於鹽商、錦商跟市場平准的問題,沐蓉瑛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分神觀察看曹寅的樣子,還有眼前這個「袁夜」的氣度打扮都讓他起疑,心中犯疑,嘴上不露,他很快就聯想到,「袁夜」的身份必定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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