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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這麼一去,萬里河山、千仞宮牆阻絕,音信全無。只沒想到,回來時,卻是一個小小的骨灰壇和一本淚痕斑斑的《飲水詞》,叫他情何以堪?

  最難受的,是她從不入夢,沐蓉瑛合起那本詞集,裡面的性德的亡妻尚且托夢而言——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潔兒,你在哪呢?」

  而另一頭,在杭州的康熙自然不知道留瑕出痘的事,他正由浙江巡撫金鋐、閩浙總督王隲、杭州將軍郭丕、禮部尚書張玉書、熊賜履、李光地等人陪同,東奔西走,忙得不亦樂乎。

  這群陪客中,金、王、郭三人是東道主,本不稀奇,張玉書是江南丹徒人,算是半個地頭蛇,又是飽學大儒,被康熙點了名作陪。而熊賜履與李光地之間,則有點尷尬,這熊賜履是太子師保,前些日子丁憂守制在南京家,此番特來伴駕,他原是李光地座師,也曾舉薦李光地為翰林院掌院學士,不知怎麼,師生二人忽巴啦地翻了臉,此後明爭暗鬥不斷,只是礙著康熙在場,不好明火執仗指臉子罵而已。康熙冷眼旁觀這群近臣,隱隱察覺這些人臉上笑得開花,心裡恨得咬牙,只沉默不語,靜觀其變。

  這一日禦舟過了錢塘江,泊在會稽山下,張玉書向其他人告了個罪,去忙康熙交付的差使。眾人正要隨駕,康熙卻揮了揮手說:「你們都在這兒候著,朕也只是上去看一看就下來,朕腳程快,你們跟不上,榕村跟來吧!」

  李光地答應了一聲,急急跟上去,跟在康熙身邊說了不知什麼,只遠遠瞧見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很是賞識。熊賜履自坐了個折椅,搖著扇子,嘿然冷笑不語。

  坐在熊賜履旁邊的是金鋐,他在平臺戰爭時是福建巡撫,與施琅、姚啟聖等人共謀臺灣,用兵在外不能沒有內應,出身福建的李光地在朝中明的暗的幫了不知多少,金鋐等人因而與李光地結為莫逆。

  金鋐見他臉上冷冷的,猜測是不滿李光地,便想給李光地緩頰,見熊賜履額上沁汗,便幫著扇風,笑著說:「孝感公,浙江這地方濕熱,我讓人熬了綠豆湯,給您降降火。」

  「您受累。」熊賜履當然知道金鋐跟李光地交誼匪淺,聽他說給降火,心知是要給李光地討個情,只不肯成全他,本想拿話刺一刺,抬眼皮一看旁邊,卻坐著閩浙總督王隲,這人做事勤奮,很得康熙喜歡。熊賜履心中掂量,不清楚金王二人的底細,便斂了怒容,把話說得含蓄:「地方熱有地方人的方法,聽聞浙江的竹夫人啦、扇子啦……做得挺好,一個夏天賣下來,就是秋天沒人買了,也還能過得去,撫台大人,是嗎?」

  金鋐把這話掰開揉碎,又怎麼聽不出熊賜履自歎「秋扇見捐」,不肯賣他個臉面與李光地合好的意思?心中暗罵了一聲「老匹夫」,也淡淡一笑,不願再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

  倒是王隲拿了手巾擦擦額頭,不鹹不淡地從旁邊插過話來:「浙江不單竹夫人做得好,湯婆子也做得好,這一帶的女人家,還流行過一首竹夫人的歌,這是鄉野俚曲,本是不入孝感公清耳的,只是咱們辦事人多少瞭解些風土民情吧!郭軍門,您嗓子亮,給孝感公聽一聽咱浙江的野味?」

  「得了您哪!」郭丕雖然位居將軍,卻是在朝中當過侍郎才放出來的,宦海浮沉,沒少見過這些龍爭虎鬥,心知是制台大人要揶揄這位理學大家,想了想就唱:「竹夫人原系從涼婦,骨骼清,玲瓏巧,我是有節湘奴,幸終宵摟抱著同眠同臥,只為西風生嫉妒,因此冷落把奴疏,別戀了心熱的湯婆也,教我塵埋受半載的苦。」

  一曲唱罷,金王等人連帶旁邊的侍衛都笑得打跌,熊賜履雖也賠著笑,但額上青筋一躥一躥,王隲見他要惱,倒也不怕,只搖著扇子,一語雙關:「再給諸位說個笑話,不笑可別怪。有個男子沒討老婆,就這一個竹夫人、一個湯婆子,家有兩醋,鬧個不休,這男子就說」竹夫人,你是伶俐的,別為湯婆悶;湯婆子,你是老成的,也莫怪竹夫人。你兩人各自去行時運,冷時節便用湯婆子,熱時節便是竹夫人,我與你派定休爭,各自耐著心兒等「。」

  說完便與郭丕一起笑,金鋐與熊賜履心中一凜,這王隲果然是個狠角色,平日裡不哼不哈,哪一邊都不靠,可今日裡說出這話,是不是康熙對他說過什麼體己言語?要他來敲山震虎?兩下都靜默下來,又等了一陣,康熙與李光地下來,又各自上了禦舟、官船不提。

  又過了幾日,這些封疆大吏、飽學宿儒更是覺得有些惶恐,原來康熙特別頒賜王隲禦衣涼帽,大加褒揚他是清廉總督,聖眷頓時又高出李光地許多,對金鋐,則有意無意地提起他之前上奏杭州旗兵騷擾百姓的事,搞得金鋐惴惴不安。

  而自從那次隨駕觀潮後,康熙就不怎麼要李光地在跟前,閒暇時屢召熊賜履,卻又絕口不談李光地,只東拉西扯一些讀書心得。李光地心中忐忑,熊賜履也是如坐針氈,不敢多惹是非,一群廟堂之臣被皇帝搓弄如同嬰孩。

  康熙在浙江耽擱了五六天,終於要回轉南京,離杭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逮捕了浙江巡撫金鋐與布政使李之粹。罪名正是金鋐假造有百姓出首控告旗兵擾民,康熙自己在蘇州派出侍衛觀風,又親自詢問消息最是靈通的酒館店伴,到了浙江,又派張玉書去查訪,確定金鋐口中控告旗兵的百姓根本是子虛烏有,但布政使竟附會于金鋐,故一同判刑,最後,金鋐充軍奉天、李之粹發配黑龍江。

  李光地與熊賜履兩人見此情都覺得十分不安,李光地是疑心這是康熙有心剪除他羽翼,而熊賜履則是覺得天威莫測,各懷著不同的心思,隨康熙回到南京。

  禦舟停在丹陽,康熙侍奉太后由陸路經句容縣入南京,當晚駐在句容縣城。江甯織造曹寅早與兩江總督傅臘塔、江蘇巡撫洪之傑等人前來朝見,制台、撫台二人見了康熙就退下,曹寅倒是被康熙問了許多,等到要退出前,曹寅才說:「主子,有件事兒,原不該這時候說的,只是事情有些棘手,不能不報。」

  康熙倚著迎枕,自己捶著腿,半眯著眼睛,聞言看了曹寅一眼,又懶懶地低下眼皮:「你這話奇,這本來就是個望風奏聞的時候,說。」

  「這不是國政,是一點私事……」曹寅飛快地瞄了康熙一眼,低下頭說,「留瑕格格出了痘,情況很是兇險,是血熱痘疹。」

  「血熱痘疹?怎麼會呢?」康熙矍然開目,坐直了身子,「什麼時候染上的?」

  「剛回南京兩三天就染上,已經有十天左右了。」

  「南京正流行痘疹嗎?」康熙問,旗人、蒙人向來最怕痘疹,他自己是與太后同時得的痘疹,染過了不怕,只是不知道這船上有多少宮女還沒染過,而且最怕把痘毒帶回京。京裡現在還有些等著要見他的蒙古王公,當中只怕還有沒出過痘的,要是有個萬一,蒙古局勢就要生變。

  曹寅自然也知道這層干係,連忙回答:「回主子的話,沒有,格格家住的那一區,去年才有個先生給孩子們都種了鼻苗,幾乎都出過痘,在格格發病前,也沒有人出痘,奴才這才覺得奇怪,格格是從哪兒得的痘疹?」

  「朕知道她,小孩性子愛熱鬧,她可有出去哪兒玩?才帶了痘疹回家?」康熙定了定心,臉上斂了平日的微笑,卻依然顯得從容,只眸中反映的桌上燭火,洩露了他的心焦。

  曹寅還是搖頭,他搓著手說:「格格就去了一趟納蘭小姐墳上,是奴才的家生子兒趕車送去的,他說格格上墳之後,去雨花臺下撿些石子玩,接著就回家了。可奴才的這個家僕也還是生身,但是沒有發病,奴才與先生討論了很久,實在想不通是從哪兒得的。」

  「女孩子家愛美,生了個痘疹可多傷心?病人最怕寂寞,她又是個愛玩愛鬧的性子,不定多麼難受呢……」康熙默然良久,才揮了揮手說,「到了南京,你給安排著,朕抽空去看她,下去吧!」

  第十章 觀星台 康熙二十八年春

  康熙車駕一到南京地面,熊賜履就不安分起來。他僑居于南京,丁憂守制也在南京,在這六朝金粉之地搜了許多古書,康熙一路讓他侍駕,問一能答出十個典故來,倒把平日精明風趣的李光地給晾在一旁。

  車駕未至中午便已經到了作為行宮的江甯織造府,曹寅昨兒深夜就趕回南京處理一應事務,康熙車駕一到,萬事俱全。

  康熙安頓好了太后,用過午膳後,便找了熊賜履來。熊賜履聽得皇帝要單獨召見,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沒有旁人,更方便探探皇帝對李光地的態度;憂的是天威莫測,不知是否有什麼訓斥?

  康熙卻不在房子裡,跑到園裡水榭乘涼,熊賜履在水榭廊外報了名,聽見閣裡傳他,才沿著回廊走進去。繞過幾個回廊,水榭就出現在眼前,碧紗糊的四壁,又透氣、又防蚊蟲,一旁翠竹、流水、青石盡入眼底,真個是個清涼世界。

  水榭裡隱隱傳來人聲,熊賜履看去,見康熙自坐了張檀木螺鈿貴妃椅,一腳盤起跨在椅沿,一腳伸直了放在椅面,一隻手搭在椅背,另一隻手拿了旁邊的點心往嘴裡送;旁邊幾上用青花瓷盤裝著四色點心,甜的糖心蓮子、五色糕,咸的五香豆、切絲板鴨,配上一盞清香碧綠的棲霞山茶;幾子旁坐著一個漢裝老婆婆,捧著個旱煙袋抽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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