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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三章 慈甯宮 康熙二十六年冬

  「留瑕。」留瑕才剛到康熙床前,就聽見他出聲喊她,連忙應了一聲。康熙把帳子一掀,對坐在帳下的梁九功說:「梁九功,你出去。」

  梁九功迅速起身,連坐得麻木的腿都還來不及動一下,就趕忙出了內寢,順便把夾門帶上。留瑕不解地皺了皺眉,他在起床之後確實常跟她說話,但是從沒有把坐夜的宮女或太監趕出去的理。她默默地侍立在旁,感覺康熙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身上,暗自思量著,木著臉不發一語。

  「你坐到床邊來。」

  留瑕心頭一跳,她抿緊嘴唇,正色說:「奴婢不敢。」

  「朕有話對你說。」康熙的聲音中加了一點冷峻,被審視的不悅之外,留瑕另外覺得有種威壓的氣氛彌漫開來。

  她站直了身子,音調平直:「奴婢站著也聽得見。」

  「過來!」康熙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剛睡醒的聲音還模糊,這兩個字卻帶著無可商量的意思。留瑕愣了一下,飛快地看了看康熙,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就連平日裝飾用的微笑或冷笑都沒有,她的心跳得快了,臉色卻蒼白,遲疑地蹭過去,緩慢而僵硬地坐在床的另一頭。康熙斜倚在幾個皮枕上,靜靜地打量著她,半晌,才笑了一聲說:「真稀奇,朕的山鵲兒啞了?」

  「山鵲兒在南苑,宮裡沒有。」留瑕聽他又拿她開心,別開了頭,偷偷地松了口氣。

  山鵲是一種討喜的鳥,也叫山喜鵲,叫聲清脆,雖說是灰撲撲的羽毛,看著不起眼,但是模樣細緻俊秀,很會看人顏色,不像鸚鵡那麼不湊趣、吵得心煩。康熙有一次去南苑避暑,聽太監們說起這種鳥,當場就說:「這不跟留瑕一個樣兒?留瑕,你改名叫山鵲好了。」留瑕聽他拿山鵲兒比她,氣得躲回太后身邊去,好幾天都不到乾清宮。但是,這「山鵲兒」的綽號卻傳遍了宮中,就連太皇太后有時也都這樣喊她。

  康熙微笑著看她,乍然發現她已經變了許多,略顯稚氣的雙頰瘦了些,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邊,首飾穿戴都很簡潔,真像山鵲一般透出低調的俊秀來。他心頭一動,隨即又定了定神,用一種長輩的口氣,正色說:「太皇太后昨兒說起你的婚事,老太太一向疼你,朕與母后商議,你的婚事只怕是老太太心中掛記的。這些年在朕身邊張羅諸事,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朕實在捨不得你。只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母后見的外臣少,就把你的婚事交給朕了。再說你在乾清宮,見人也方便些,你倒是說說,喜歡怎麼樣的人?」

  留瑕一愣,沒想到康熙是這樣的心思,心頭一松,低了頭說:「奴婢一向常見的外臣就是大學士們,自己也不知道喜歡怎麼樣的人。」

  康熙輕笑,坐起身子說:「女孩子家臉皮子薄,這朕是知道的,又不是叫你現在就指名道姓地要人,你自己打算打算,要有了喜歡的,就給朕回話,朕要瞧見了好的,會給你個眼色,自己找機會送個茶水什麼的,相機瞧一瞧,瞧中了,朕讓母后尋他們的娘說話,嗯?」

  留瑕知道這時候應該要說些謝恩的話,但是一開口,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又不能不說,只好含含糊糊地說了聲:「嗻。」

  「你今兒怎麼啦?可從沒聽你說過」嗻「。」康熙起身,已經把臉浸到水盆裡,留瑕回過神來,連忙把面巾遞上去,康熙揩著臉說:「」嗻「是奴才的用語,這個字不是你該用的。」

  「奴婢曉得了。」

  「朕要去天壇,沒空管你這小猢猻,去正宮殿陪陪老太太吧!」康熙吩咐著,看見留瑕嘟著嘴,微笑說,「又不樂意朕喊你小猢猻了?」

  「奴婢是小猢猻,皇上是猢猻的頭兒。」

  留瑕收拾了湯婆子,往外走,經過康熙後面,冷不防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一回頭,卻是康熙拿著頭油籤子,賴皮地笑著:「小猢猻,瞧本大聖金箍棒的厲害!」

  「猴!」留瑕皺皺鼻子,手上又被敲了一下。「君子動口不動手!」

  康熙一橫籤子,又要敲她:「君子?不是說朕是猴子?」

  「唉!再胡來,我要去尋如來佛啦!」

  「先打扁了你,如來佛也救不了。」康熙轉著籤子,滿意地看著留瑕抱著湯婆子一溜煙兒跑了,自言自語地說,「抱頭鼠竄,不是猴,是小老鼠。」

  東宮殿裡早已忙成一片,正宮與西宮殿都還寂靜無聲,凜冽的寒風拍打著慈甯宮的巍峨正殿,穿堂風掠過長廊,發出淒厲如鬼鳴的聲音,聽得人從脊樑骨涼起來。大雪稍停,一長串穿著油衣的人徒步出了紫禁城,往天壇方向去。

  太皇太后的病已經不樂觀了,太醫院雖然不可能放棄診治,但是已私下告訴康熙,只怕無力回天。康熙自己也趁太皇太后睡著時號過脈,心知到了只能聽天命的時候,這才趁著雪停,帶著一眾王公大臣步行到天壇去為太皇太后祈福。

  留瑕來到太皇太后住的慈寧正宮殿,內寢裡,只見皇貴妃佟氏跪在地上,捧著藥碗,太后正一匙匙地往太皇太后口中喂藥。留瑕連忙接替了佟妃,太皇太后見她來,把藥用完,便抓了她的手,用蒙語說:「姑娘,你今年二十了嗎?」

  「老太太,我已經二十一了。」留瑕與太皇太后等人說蒙語都不用自稱「奴婢」,她往前挪了一點。

  「二十一……我在你這年紀,已經生了三個女兒啦!按說也怨我,人老了,喜歡女孩子在跟前伶伶俐俐的,你又是個孩子性兒,就現在看來也還是個孩子,唉……耽誤了你……」太皇太后摸了摸留瑕今兒梳的辮子,烏黑的辮梢沒有一絲雜色,「年輕真好……」

  太后與留瑕見老人傷感,連忙勸了一車的話,流利的蒙語在內寢迴響著,站在一旁的佟妃覺得被忽略了,她站在半桌邊像個擺飾。身為皇貴妃,她不能走,只能默默地陪侍著,莫名地覺得沮喪,語言所形成的無形隔閡,把她阻絕在外,就像她的皇貴妃身份,走不得,也上不去。

  康熙直到入夜才回宮,他一入西華門,「聖駕回宮」的資訊就傳到了慈甯宮,佟妃與留瑕正在內寢外的暖閣剝著杏仁衣子,要給太皇太后熬點杏仁茶喝,看來忙碌,其實只是打發時間。

  一聽康熙回宮,佟妃下意識地就想站起身子,卻又馬上坐下,看著留瑕起身一福,趕回東宮殿去,暖閣入口的簾子被吹入的風揚起一角,輕輕擺蕩著。佟妃獨自坐在暖閣裡,內寢裡,太后、太妃與太皇太后正在用蒙語商議著什麼;暖閣外,宮女、太監們輕手輕腳地打理事務,只有這中間的暖閣坐著她,像是被這個世界遺棄,剝杏仁剝得手都發酸,連眼睛都酸熱起來。

  有人「刷」的一聲揚起簾子,從外頭沖進來的風撞得燭影搖曳,佟妃頓時覺得心頭也給撞得一動,簾子落下,在這孤獨的空間裡,康熙站在門邊,佟妃呆呆地看著他,像是第一次見到。她突然很想說話,把一切從沒告訴過他的心思全都說出來,但是,她只是默默地起身一福:「皇上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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