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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冷笑道:「在我知道身邊人不可信的時候。」

  謝昭瑛沒說話,他走過去點亮了燈。

  我揭開桌上的紗罩,「還留了半隻烤鵝,知道你回來會餓。」

  謝昭瑛笑道:「還是你貼心。」

  我冷眼看他啃著鵝腿,漫不經心地問:「你要回西遙城了嗎?」

  謝昭瑛停下來,抬頭看我。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神情坦然又專注,任誰看了都會當他是君子。只有我知他老底,那就像謝家書閣下的那間老窖,除了珠寶,還有一大堆的鹹魚泡菜蛛絲灰塵。

  我冷若冰霜道:「還裝嗎?二哥,還是燕王殿下?」

  第十七章 夜話舊時光

  燭火輕擺,我忽然覺得有些冷,拉緊了披肩。謝昭瑛——蕭暄堅毅的側面鍍著一層金光,我似乎從那凝結著冰霜的眼裡看到一片刀光血影。

  謝昭瑛放下鵝腿,擦了擦嘴巴,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笑道:「皇上如此小心謹慎,虎符又是那麼關鍵的信物,若不是燕王親自來取,他會給嗎?」其實早在第一次見趙皇后時就懷疑上了,一直沒說,是因為時間沒到。

  謝昭瑛不語。我還很不習慣他嚴肅的表情,就像看到喜劇演員一本正經地演文藝愛情大戲。老實說,謝昭瑛非常英俊,嚴肅起來有種軍人的沉著穩重的氣質。只是我總覺得這裡面卻有一種淩厲,稍不留神,就會被刺傷。

  我問:「爹知道嗎?」

  謝昭瑛說:「爹知道,但是娘和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說:「不知道的好。」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又問,「我以前知道嗎?」

  謝昭瑛彎了彎嘴,道:「你只知道,我常半夜翻牆,有時候會見一些陌生人。」

  「於是同我約定,要我不要說出去。」

  謝昭瑛點頭微笑道:「真聰明。」

  我在他身邊坐下,斟酌了很久,還是問出口:「二哥……那,我真的二哥呢?」

  謝昭瑛沒有看我,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複雜的表情,像是雲霧罩著遠山。只是他的眼睛裡,清楚地寫著一種疼痛,似乎我的話,翻起了他什麼痛苦的回憶。

  我局促地坐在他身邊,燭火忽然輕爆了一個火花,我聽謝昭瑛幽幽開口道:「我排行老六,上面三個姐姐、兩個兄長。我母親是謝夫人的庶妹,比我大哥都要小幾歲,性情活潑,聰明靈巧,一直很得先帝的寵愛。我四歲那年,母親難產去世。第二年,先帝也辭世了,大哥即位。」他停了停,繼續說,「大哥對其他兄弟多有壓制,而對我,大概因為年紀小,卻十分疼愛。」

  「皇上原配劉皇后,為人和善,只是多年無出。而趙氏卻生有皇長子。趙氏那時在人前乖巧伶俐,左右逢源,位子漸漸升了上去。趙氏一家就此發跡。劉皇后病逝,趙氏理所當然地坐上了後位,皇長子也封了太子。我同太子同歲,卻高他一輩,從小一起長大。太子不像皇上沉穩智慧,也不像趙氏奸猾機敏,是個老實溫暾的人。永平五年秋,上林苑狩獵,太子不忍心射殺野兔,被皇上一通訓斥。鮮明對比的,是我設計活擒了一頭豹子。皇上當場對我百般嘉獎,我眼看趙氏變了臉色。」

  我聽出端倪,問:「她怕你威脅到太子的地位?」謝昭瑛點了點頭,「趙家是沒落士族,趙氏原先只是一個侍妾,後來母憑子貴。趙家從平民升至權傾天下,越是得到的多,越是怕失去。她怎麼會容下我這一個變數?」

  「她要殺你?」

  謝昭瑛冷笑道:「我那時候還年少,她只是打算給我一點教訓,讓我識趣。皇上很快察覺,只是他那時身體已經不大好,國事繁多,趙黨又小成氣候,沒辦法護我周全。我吃了一點苦。」

  他輕描淡寫。我卻忽然想起他一身的傷,那怎麼都不像是一點苦就可以造成的。男人總是淡化艱難困苦,是因為他們已經歷過太多滄桑。

  「我本無心皇位,一直退讓,只等成年後封王離京去封地。可就在我十四歲那年,碧落江改道,萬畝良田被淹,數十萬百姓無家可歸。皇上有意讓太子歷練一下,打發他去賑災;又想我遠離趙氏迫害,將我也一併打發了去。到了災區,我查出趙氏親戚連同當地官員私吞賑災糧款,又動用私刑打死揭發上告之人。太子懦弱,我又年輕氣盛欠缺思考,只當是找到了推翻趙氏一族的好法子……」

  他頓了一頓,說:「我那時有一批追隨者,韓延宇,鬱正勳還有謝昭瑛等人都在內,全是太學裡脾氣相投的年輕人。謝二同我交情最好,一起讀書習武。我們是表兄弟,又長得像,小時候我闖禍,總有他扮我去受罰。」說著笑了笑,「只是這件事上,他堅決反對我彈劾趙家。可是我只覺得自己受夠了趙氏婆娘的氣,哪裡聽得了那麼多。可是結局正如他所料,趙家樹大根深,哪裡是那麼容易扳倒的?原本支持我彈劾的大臣,不過是想借機會維護自己的權益,見風頭不對,立刻調帆轉舵,將我拋棄。」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敗,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淺薄幼稚,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見識到權利這把雙刃劍的威力。皇上心急,宿疾發作,趕緊一紙詔書提前封我為燕王,將我派去了天高地遠的西遙城,就想我徹底遠離權利旋渦。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趙氏的陰險惡毒,他以為只要送我走,趙氏就會罷手,我就會安全……」

  燭火輕擺,我忽然覺得有些冷,拉緊了披肩。謝昭瑛——蕭暄堅毅的側面鍍著一層金光,我似乎從那凝結著冰霜的眼裡看到一片刀光劍影。

  「護送我去封地的,一共一百零七人,都是皇上親自挑選的大內高手。此外還有郁正勳和謝昭瑛,主動堅持送我出關。我們一路往北,走到定山關時,只剩下十七人。正勳受了重傷,被強留在關內修養。可真正的危險就在關外,趙黨的絕殺部隊正暗伏在道邊,等著將我置於死地。我若在關內死,他們總脫不了干係,我若在關外死,大可賴在遼國人的頭上,與他們無關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幽幽道:「那日只是深秋,可是關外已是冬天。大雪紛飛裡,昏天黑地的廝殺,總有殺不盡的敵人,總有踩不完的陷阱,而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減少。我的劍上糊住了血,被寒風一吹,很快結成了冰,又在兵刃相接時,震碎成片。我不是輕易言敗之人,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到了最後,我的身邊只剩下了謝昭瑛。呵,老二,師傅偏心,多傳授了他一套劍法,他便有了藉口要我先走。我怎麼肯讓兄弟為我死?可偏偏就在最關鍵時刻,我手中的劍斷了,老二飛身撲過來替我擋下了一刀。」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蕭暄沖我慘澹一笑,「青龍大刀,開山劈斧,謝老二劍法再精,不過身量未足的少年,怎麼承受得起?左肩至胸,皮開肉裂,血如泉湧。他只用口型說,」走……「到死都沒閉眼。

  我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胸口猛地一陣窒息,「你的傷……你後背的那道傷……」

  蕭暄笑,手撫上肩,「沒錯,就是那次的傷。大刀貫穿他的身體,在我背上也狠狠劃了一道。我滿身是他的血,背著他的命,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前逃。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也對得起捨命護我的那些人。我這輩子都記得,我是怎麼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踉蹌著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後跌倒了,也要手腳並用往前爬。身後的人慢條斯理地舉起大刀,正待落下,一支箭翎射入他的心臟——」

  「是誰?」我的聲音尖細得我自己都認不出來,「是誰救了你?」

  蕭暄垂下眼簾,「是李文忠李將軍。我之前,是他奉命駐守西遙城。他是前來迎接我的,恰好因為擔心天氣變化提前一天動身,才見那屠殺一幕。拉弓一箭,將我救下。」

  我慢慢站了起來,覺得有點頭暈目眩,夜闌人靜,我卻聽到廝殺之聲不絕於耳。謝昭瑛,不不,蕭暄的笑容裡盈著深深的傷痛,滿了,溢出來,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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