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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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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中,皇帝下詔為狀元授官:以進士第一人馮京為將仕郎,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推恩借緋。 大宋官員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緋,以下服綠,若以歲月資歷計,是入仕著綠,滿二十年換賜緋,又滿二十年再換賜紫。雖未及年,而其所任職不宜著緋綠,或皇帝推恩特賜者,即謂之「借紫」、「借緋」。馮京初授的官職只是從六品,以狀元身份獲賜緋衣,亦屬借緋。 竟與父親當年在書後寫下的那行字一點不差。馮京暗自訝異:將仕郎與守將作監丞的確是國朝狀元初授的階官名,推恩借緋也是慣例,但具體到通判荊南軍府事,就不是常人可以預料的了。 馮京領命走馬上任,數月後還闕述職,聽見都中同僚正在議論知制誥胡宿拒絕為複內臣楊懷敏入內副都知之職草制的事。 楊懷敏是張貴妃心腹,因慶曆八年逆賊入宮之事遭到貶黜,出任高陽關鈐轄,後來入宮奏事,張貴妃從旁慫恿,皇帝有了複其原職之意,遂命胡宿草制。 文官左右諫議大夫以上、武官觀察使以上除授制誥,及立皇太子、後妃、封親王、拜宰相、樞密使、三師、三公、使相、節度使之類的大詔令,是由翰林學士起草,稱「內制」,而知制誥負責起草的「外制」主要內容是一般官員或外命婦的任免、誥封,通常是皇帝先將詔令詞頭送中書審核,再由中書傳給知制誥草制。 關於楊懷敏官復原職的旨意中書已經許可,但詞頭送至當制的知制誥胡宿手中時,他卻斷然拒絕草制,說:「楊懷敏當年管勾皇城司,宿衛不謹,導致逆徒竊入宮闈,又未生擒賊人,當時便有議者說他欲滅奸人之口,而陛下不忍加誅,止黜於外,已是格外開恩,而今豈可複其原職?何況按舊制,內臣都知、副都知以過罷去者,不許再除。如今中書送到詞頭,臣不敢草制,還是封還給陛下罷。」 於是詞頭便被他依舊封還給皇帝了。 「今上問胡宿之罪了麼?」馮京問同僚。 得到的答案是:「沒有。今上以此事問文相公:『前代有此故事否?』文相公回答說:『唐給事中袁高不草盧杞制書,近來富弼亦曾封還詞頭。』今上聽了頓時便想通了,收回成命,仍然讓楊懷敏補外。」 富弼?馮京目色一亮。這位目前在青州救災的富侍郎前幾年隨范仲淹推行新政、主持更張,賢名遍傳天下,馮京在州學中亦早有耳聞,原已十分景仰,只是尚不知他還有過封還詞頭的故事。 同僚笑說:「國朝以來,敢於回絕內降詞頭的原本只有宰相,例如杜衍杜相公,說今上推恩太頻,到後來皇帝下傳給他的遷官賜封之類的詞頭,他十有八九會封還於上。以致後來再有人求官討賞,今上就會對他們說:『不是我不給你們,是那白鬍子老兒不許。』但知制誥遠不如宰相位尊,本來若有詞頭下達,是不敢不奉命草制的,而富弼是國朝第一個公然繳還詞頭的知制誥。」 見馮京頗感興趣,他便繼續講述了此事經過:今上當年立後,本屬意于蜀人王蒙正之女,但章獻太后覺得此女妖豔太甚,對少主不利,便命他立了郭後,而讓自己義兄劉美之子劉從德娶了王氏。劉從德不久後病卒,而今上對王氏念念不忘,便封她為遂國夫人,讓她出入內庭,亦有流言稱,王氏曾得幸於上。後來王蒙正私通其父婢妾事發,被除名流放,王氏亦獲譴奪封,罷朝謁,今上曾明文詔命其日後不得入內。但慶曆元年,王氏竟又頻頻被今上召見,出入如故,中宮曹後不懌,但因王氏並非內命婦,又得今上維護,亦不便加以管束。諫官張方平上疏論列,今上也置之不理,後來欲複王氏遂國之封,命富弼草制,而富弼當即繳還詞頭,態度堅定,決不草制。今上得知後亦感慚愧,遂取消了封命。 馮京聽了若有所思,良久未語,直到同僚出言問他意見,方微微一笑,道:「慶歷年間多君子。」 *** 馮京躍馬往青州,正值鶯飛草長,春深時節。 問明知州府邸所在,他依言尋去,過了一脈流水小橋,面前現出一壁青瓦粉牆,內鎖重樓飛簷。 想來此牆之後應是花園,鶯啼婉轉,風攜暗香,圍牆上方現出幾叢碧樹冠葉,而牆頭上則垂著數枝從園中蔓生出來的荼蘼花。 牆內傳來女眷笑語,喚人推動園中秋千。 他引馬稍稍退後,倚於橋頭,斜傍垂楊,在金色陽光下微眯著眼,漫視秋千揚起的方向。 也許圍牆太短,抑或秋千架立得太高,當秋千飛至最高處,上面的女子身影越過粉牆,驚鴻一現。 那女子年約十七八歲,秀眉鳳目,螓首蟬鬢,脖子的弧度纖長美好,隨著秋千搖擺,她衣袂飄飛,雅態輕盈。 秋千第二次蕩起時,她亦注意到他,訝異地側首看。他略一笑,從容引袖,輕輕抹去了飛上他額頭的一點楊花。 她借過牆秋千看了他三次,然後便停下來,牆內響起幾名女子低語聲,應是她在跟同伴提起他。 須臾,牆頭荼蘼花枝動,上方先是露出兩個小鬟髻,和垂髫少女齊刷刷的劉海,然後,一張十三四歲小女孩的臉映入他眸心。 相較适才看見的女子,她臉形稍圓,膚色細白,眼睛大而清亮,觸及他目光時,她嘴角的笑靨尚未隱去,那純淨明亮的天真意態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小女孩雙手摁住牆頭,睜大雙目打量他,從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帶,直看到絲鞭駿馬、玉勒雕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十個指頭上。她未染蔻丹,指甲呈乾淨的粉紅色,他覺得可愛,不由對她笑了笑。 這一笑驚動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麼,她倏地轉首後顧,對牆內的人說:「姐姐,把扇子遞給我。」 有人奉上紈扇,她接過,然後嚴肅地回扇障面,蔽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一雙美目卻還是好奇地觀察著他。 他笑意加深,開口問她:「請問姑娘,知州府邸大門應該往哪邊走?」 「你為何要來知州府邸?」扇子後傳來她猶帶稚氣的聲音。 他回答:「我想拜謁富侍郎。」 「你找我爹爹做什麼?」小姑娘立即追問。不待他回答,盯著他黲墨色涼衫衣袖下露出的一痕緋羅袍,她又補充了一個她更想瞭解的問題:「你是誰呀?」 他騎著白馬,立于草薰南陌,煙霏絲柳的背景中,朝她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江夏馮京。」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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