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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馮京略為踟躇,但還是告訴了她:「我想,以後若有機會,為國為民做一點事。」

  「那我的第二個願望應該能派上用場。」沅沅微笑著說出她這個願望,「我希望你日後中狀元,做大官……那樣的話,你便可以為國為民做大事了罷?」

  馮京雙目微熱,待鼻中酸楚之意散去,才道:「謝謝你,沅沅。」

  沅沅接著問了最後的問題:「那第三個願望呢?」

  這一次,馮京望著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良久不語。

  沅沅亦不追問,依舊含笑道:「那我們都保留著第三個願望,暫時不說罷,想必仙人已經知道,會幫我們實現的。」

  然後,她埋首于馮京懷中,倦憊地閉上了眼睛。

  她許願時的好精神是迴光返照。回到家中後病勢如山倒,次日醫師宣佈無藥可救,請馮京準備料理後事。

  臨終之時,沅沅凝視守於病榻前的丈夫,用微弱的聲音對他說:「許願時,我還是忘了囑咐仙人,下輩子我們再相遇時,不要讓我成為你的錯誤。」

  原來她聽見了。馮京恍然醒悟,這才是她不欲求生的根源。

  他默然抓緊她身邊的被褥,心痛得無以復加。

  「不要哭啊,京……」她無力地伸出手,想幫他拭淚,但怎麼也觸不到他。

  馮京自己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一把握住沅沅的手。

  她的手指微微動,觸摸著他手背上的皮膚,仍然保持著笑容,她又說:「沒有我,你也許會過得更好……我們祈求過仙人……」

  她停下來,溫柔地看著他,忽然問:「你能猜到我的第三個願望是什麼麼?」

  不待他回答,她又略顯得意地笑了,斷斷續續地說:「你一定猜不到的……第三個願望,我也想代你許,但又不知道你除了中狀元,還想要什麼……後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對仙人說,我的第三個願望,就是希望京實現他所有的願望。」

  馮京大慟,一時說不出話來,引她手至唇邊,親吻著,淚亦再度滑落。

  「我聰明罷?」沅沅輕聲道。

  馮京勉強微笑著,好不容易才開口道:「我許的第一個願,就是要你好起來……沒錯,一定會實現的。」

  沅沅微微擺首,道:「你許這個願時,仙人一定走開了,沒聽見。」但她很快又露出了笑意,「不過,第二,第三個他們一定都聽見了,你的願望,總有一天會成真的。」

  馮京低首不語,怕與她對視,會讓她感染到他的悲傷。

  她的目光移至手腕中戴著的金釧上,提了個要求:「這個金釧,可以與我陪葬麼?」

  馮京一愣,有一瞬的遲疑,但還是頷首,道:「這本來就是你的,你當然可以一直戴著。」

  沅沅卻淺笑著抽手回來,自己退下金釧,遞給馮京:「剛才是逗你玩的,這根本不是我的東西,我才不要呢……」

  馮京訝異,暫時未解她是何意,然後,沅沅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的第三個願望,跟這金釧有關罷?」

  馮京握緊适才接過的金釧,無言以對。而沅沅也無意等他回答,側首向內,說出她此生最後一句話:「金釧的主人,是在那條船上罷?」

  說這話時,她仍保持著淺淡的笑容,但轉側之間,有一滴淚珠滑過鼻樑,墜落隱沒於她身下衾枕纖維內。

  8.鶯飛

  一團紅綢彩線精心紮成的繡球悠悠墜下,自東京金明池前街道一側的樓上,豪家貴邸所設的彩幕帷幔之後,碰落了樓前馬上,新科狀元馮京皂紗重戴上的簪戴宮花。

  馮京輕勒青驄馬,止步轉顧……黃衫加綠袍,回首風袖飄。

  彩幕後影影綽綽的幾位女子身影似驀然被風吹亂,局促零散地略略退去,隨之而起的,卻又是一陣輕快喜悅的清脆笑聲。

  他唇角微揚,亦不再顧,待爭奪他簪戴宮花的路邊行人被呵道者摒開後,他以烏靴輕觸馬腹,引馬繼續前行。

  這是皇祐元年,馮京三元及第,輝煌的成績與無瑕的容顏,使他成了聞喜宴上最炫目的綠衣郎。

  于他有意的女方,常以擲物的方式引起他的回眸,擲的可能是水果、紈扇,也可能是飾物、繡球,自他三魁天下之後,更有豪門富室,擲以赤摞裸的財勢,例如張堯佐家。

  對這些意識曖昧的飛來贈品,他不會投桃報李,一概拒而不納,及第之後收下的女子禮物,便只有唱名那天,中宮在太清樓上所賜的龍鳳團茶餅角子。

  但那日,她隱於樓上彩幕珠簾後,他並未看見她,連賞賜的話,都是內臣傳達的。後來,他拾起樓上一位小姑娘誤墜的扇子,細細玩賞,薄露笑意——這柄紈扇曾經她御覽,便愈顯可愛。

  亦想過下次與她相遇時,該與她說些什麼。但當他騎馬過金明池前路,迎面瞧見中宮儀仗鳳輿時,他猝不及防,渾然忘卻所有設想的話,只下馬低首,覲見如儀,像個初見夫子的學童般,等她問一句,再答一句。

  見他沒了簪戴宮花,她讓內人將車輿簷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來,給他簪上。那是千葉左花,色紫葉密而齊如截,後來他向人打聽,知道此花名為「平頭紫」。

  紫,是士大夫喜愛的顏色,因為曳紫腰金,是大多數人的夢想。

  她這隨手相贈的小小禮物也顯得大方而得體,應是對他的一種祝福。他再拜謝恩,恭送她起駕,再無一言。但其實,他很想問她,是否認出面前這位狀元郎,是曾為她引路的少年,以及余杭城外,追著她樓船跑的秀才。

  今後,可有機會再問她?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重戴上「平頭紫」溼潤的花瓣,上面有清涼的觸感。

  好像每次見她,她都會送些禮物給他。他忽然憶起,初見時,她贈他金釧;唱名時,她贈他龍鳳團茶;而今,是贈他「平頭紫」……那麼,余杭那次呢?

  沅沅。他心微微一顫,黯然神傷,如今回想,他與沅沅的相遇,也可算是受她所賜。

  他提筆,給尚在江夏的母親寫信報訊,亦給叔父寫了一封,委託他在家鄉尋一片足夠大的墓地,留待將來他與妻子合葬。

  母親的回信很快傳來,她在表達喜悅之餘不忘提醒他:若有中意的閨秀淑女,不妨早日締結婚約,迎娶過門。

  何謂「中意」?及第以來,每日上門向他提親者倒是絡繹不絕,想招他為婿的既有名門望族,亦有當朝權貴,而如今婚姻於他,絕非成家立室那麼簡單了,每位議婚對象的身後都有一個盤根錯節的政治背景,娶了誰,就等於選了她家族的立場,他必須慎重選擇。

  當然,從拒絕張家提親那時起,他心裡便有了個明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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