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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馮京微笑道:「侄兒素日聽說,京中之人,無不視宮中取索為一時風尚,越是官家親近之人,趣味玩好越是容易被人效仿。張美人既得寵,自然一言一行都頗受人關注,她若喜歡什麼,宮外人知道了必然會跟風採購,那售價自然沒有不漲的,所以侄兒才敢勸叔父做這金橘生意。」

  叔父大贊馮京有見識,且知恩圖報,除了禮物外還取出一筆錢相贈。馮京推辭,叔父堅持請他收下,對他說:「這錢也不是白給你的。叔叔還指望賢侄能繼續出謀劃策,與叔叔一起做生意呢。這點錢也算是給你的一筆本金。賢侄讀書多,有遠見,若花點心思去經商,豈有不發財的?」

  在目前收入微薄,難以養家的情況下,這確實像是個不錯的出路。略為考慮之後,馮京接受了叔父的建議,暫時擱下書本,開始與他一起經商。而效果很好,他相當聰明,會分析所得信息,致身商界遊刃有餘,堪稱長袖善舞,未過數月家中財政景況已大為改善。

  於是他請來名醫為沅沅診治,亦不惜花重金為她求藥調理,為分散沅沅的注意力,不讓她繼續沉湎於喪子之痛的記憶裡,他親自教她記賬,管理財務。他的這些努力終於開始見效,沅沅身體漸好,也對理財有了興趣,臉上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半年後,當年曾與他把酒言歡的余杭縣令任期滿,改知鄂州另一縣,途經江夏,馮京得訊後前往碼頭相迎,並設宴為其接風。其間馮京提及往日事,試探著問當初京中來的夫人身份,想必時過境遷,縣令亦不再有顧慮,遂坦然相告:「那時來的,是天子之妻,本朝國母,皇后曹氏。」

  皇后?馮京驚訝莫名。腦中一幅幅影像如書頁般翻過:紅綃紗幕後著紅素羅大袖衣的新娘引臂拔簪;素顏女子在紺發少年的扶持下上車,端然坐著,簾幕垂下,隔斷他目光的探視;徑山寺內的夫人蓮步輕移,下頜微揚,髮髻高挽,脖頸弧線美好,在帷幕上投下的影子如雲飄過……那些都是她麼,皇后曹氏?

  雖然知道當今皇后姓曹,也隱約聽說過皇后是曹彬的孫女,但曹彬兒子有數人,孫女想必亦不少,他萬萬沒料到曾與表哥舉行過婚禮的那位曹氏女公子會獲選入宮,受冊為後。

  「她入宮前曾在徑山寺許過願,因此後來特意去還願。皇后此行不欲興師動眾,一路擾民,故未列儀仗,只秘密通知沿途地方官接駕護衛。」縣令解釋說,打量著輕袍緩帶的馮京,忽又歎道:「當年下官很是羡慕馮兄,筆下詩作雋邁豪放,獲國母賞識,何其幸也!中宮閱馮兄大作後即斷言馮兄胸中有丘壑,他日必貴顯。馮兄如今雖鮮衣怒馬,坐享醇酒玉食,但恕下官直言,商賈畢竟屬雜流,若馮兄甘於做一世陶朱公,豈非與中宮判詞相去甚遠?」

  之前的好心情就此散去。回到家後,馮京鬱鬱不樂地入書房悶坐片刻,忽然想重尋幾本久違的經書來讀,但一顧書架,觸目所及皆是帳本,翻來翻去,竟怎麼也找不到他想看的書。

  此時沅沅聞聲而至,臂中還抱著把算盤,微笑問他:「你在找什麼?」

  「我那幾本《大學》、《中庸》呢?」馮京手指書架問。

  沅沅想了想,掉頭跑回臥室,須臾,拿了幾冊皺皺巴巴、滿是污痕的書遞給他:「是這些麼?」

  馮京接過,眉頭一蹙:「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見書架上帳本沒地擱了,這些書你又許久不看,就拿去墊箱子底……」沅沅說,見馮京臉色不對,忙又道:「地上有些潮,所以變皺了,不過沒關係,明天我就拿去曬乾壓平!」

  馮京重重吸了口氣,把書拋在桌上,坐下,漠然道:「罷了。我也沒說要看。」

  沅沅「哦」了一聲,再偷眼觀察他,很小心地問:「我可以留在這裡算帳麼?」

  他默然,但最後還是頷首同意。於是沅沅愉快地在他身邊坐下,開始劈里啪啦地撥算盤。

  他側首看著這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竟無法覺察到往昔的親近感,兩人並肩而坐,之間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燭紅影裡,她唇角的微笑顯得空前地遙遠而陌生。

  「我心中所想,她大概永世都不會明白。」馮京默默對自己說,這個念頭無可抑止地令他覺得悲傷。

  當然他那無形的淚只流向心裡,並未形之於色,而沅沅算帳間隙轉頭看他時也只發現了他的失神。

  「你這樣呆呆地看著我做什麼?」她笑問。

  他依然凝視著她,問:「沅沅,你認識我麼?」

  她眨了眨眼,頗為不解,但還是認真作答:「當然認得……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認出來。」

  他惻然笑笑,輕輕把她拉到懷中擁著,再不說話。

  7.許願

  次年,曾到馮京家中做客的那兩位州學同舍通過了在州府舉行的解試,準備赴京參加省試,即禮部貢院鎖試。馮京再次邀請他們至家中,設宴為其餞行。

  宴中馮京把酒預祝同舍科場告捷、平步青雲,同舍連聲道謝,之後,其中一人注視馮京,甚是感慨:「當世才華蓋世,遠勝我等,若當初一同參加解試,只怕解元頭銜亦唾手可得,如今我們三人相伴進京,豈不快哉!」

  馮京擺首道:「捨下書本塵封已久。何況,自隋唐至國朝皆有規定,工商不得入仕,京不敢再奢求應舉。二位兄台已于解試中脫穎而出,釋褐在望,將來曳紫腰金,亦指日可待,卻不以結交工商雜類為恥,仍與京聯席共飲,京已深感榮幸,感激不盡。」

  同舍聽了忙勸道:「當世何出此言?你我從來都是一般人,你雖做過一兩筆生意,卻也不必把自己歸入工商雜類。當世還年輕,若現在開始停止經商,繼續讀書,下次再參加貢舉,亦未為晚矣。」

  另一位同舍也相與附和,道:「國朝取士不問家世,雖說工商不得入仕,但太宗皇帝曾下詔令:『如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當世行商時日甚短,且有奇才,即便有人強將你歸入工商雜類,你也可借此條例應舉。不妨重返州學,潛心讀書,以待下屆貢舉。」

  自今上即位後,往往每四年才開一科場,下一屆,也應是四年後了。馮京默然想,四年,足以發生和改變許多事……沅沅也應該會再生一兩個孩子了罷,她與孩子,是否都會健健康康、衣食無憂、平安喜樂?

  於是,他抬目,淡淡對同舍一笑:「京安於現狀,無意應舉。」

  同舍相顧無言,惟有歎息。須臾,一人又道:「如今當世披錦衣、食饌玉,家有嬌妻,便把當年我們在州學中指點江山,縱論韜略,立誓治國平天下的豪言壯志拋在腦後了麼?」

  馮京擱下杯中酒,平靜地迎上同舍質問的目光,道:「如果連妻兒都養不活,又豈能奢談治國平天下?」

  ***

  此次沅沅接受了馮京建議,並未露面,只與婆母在內室布菜,讓婢女端出來。其間馮夫人數次走至門簾之後,聽到了一些馮京與同舍的對話。

  夜間,馮夫人喚兒子至書房,取出一冊他幼年所讀的《詩》,翻到最後一頁,遞與馮京:「這行字是你爹爹當年親筆寫的,你可還記得?」

  馮京接過,看見父親熟悉的字跡:「將仕郎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借緋馮京。」

  當年他看不懂這官銜,問父親,父親便拍著他肩微笑道:「我兒將來若考中狀元,皇帝多半會給你這官做。」

  話猶在耳,透過這行字,更好似又觸到了父親殷切的目光。馮京闔上書頁,黯然垂目。

  「你父親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中舉入仕。」馮夫人緩緩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樣四處行商,受人冷眼,後來才因進納米粟補了個左侍禁的小官虛銜,好歹算是脫離雜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讀書,將來舉進士、中狀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門楣。不想現在兜兜轉轉,你竟又走上他當年的老路了……」

  一語未盡,馮夫人聲已哽咽,淚落不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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