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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從「銅雀春」出來,莫可名狀地覺得煩悶。馮京上了一水邊酒樓,單點一壺酒,臨窗獨酌。°

  不自覺地,他取出那只金釧,像往常那樣,一手持了,輕輕撫摩。

  一別數年,不知這金釧的主人後來做了誰家新婦。他悵然想,以另一手斟酒、舉杯、飲盡、再斟,一杯複一杯,渾然不知長日將盡。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竊竊私語:「那就是喬行首看上的窮小子……」

  忽有一人冷笑,揚聲說:「果然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

  馮京側目一睨,見說這話的是一名著公服的胥吏。聽這幾人語意,想必是欲接近喬韻奴而不得的了。遂懶得搭理,他再斟滿杯中酒,繼續獨飲。

  那人卻無意放過他,盯著他手中的金釧,又高聲道:「還好意思拿著女人首飾炫耀,也不知是從哪個粉頭手裡騙來……」

  話音未落,只聽「嘭」地一聲悶響,胥吏臉上已挨了一下重擊,直直地仰面倒下。

  胥吏撐坐起來,見馮京立於他面前,冷面視他,那雙對男子來說太過美麗的眼睛中閃過一道肅殺之光。

  胥吏不寒而慄,舌頭也變得不太利索:「快,快把他,拿,拿下!」

  這一拳的代價是十天的自由。馮京被拘捕入縣衙牢獄中,十天后才獲釋放。

  回到寓居的徑山寺,管事的僧人前來告之:「近日寺中不便再留人住宿,還請馮秀才儘快收拾行李,明天便搬出去罷。」

  他一蹙眉:「是我給的香火錢不足麼?」

  僧人擺手,連說不是,卻又不肯解釋原因。馮京想找幾文錢給他,希望略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銀錢已被獄卒搜刮乾淨。

  此後一日,僧人屢次前來催促。馮京無奈之下只好收拾行禮,準備離開此地。臨行前看看這居住數月的冷清斗室,不免感歎世態炎涼,竟至無處棲身,遂提筆,在寺壁上題詩一首:「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籲嗟天下蒼生眼,不識男兒未濟中。」

  ***

  在縣城裡奔波一整天,才找到個肯收留他的同學生員,尋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數日後,那曾拘他入獄的胥吏竟來學館找他,客氣地稱他「馮秀才」,略顯尷尬地說縣令有請。

  他頗感訝異,但亦應邀前往。

  余杭縣令請他入席,把酒言歡,噓寒問暖,甚是殷勤。席間縣令聽他談吐,越發讚歎,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苟富貴,毋相忘。」

  馮京覺出此中必有內情,遂著意試探,而縣令亦于酒酣之餘道出實情:「京中有貴人來,去徑山寺燒香還願,見了你題在牆上的詩,向僧人詢問你的情況,然後說:『這馮秀才如今雖然甚貧窮,但觀他所留詩,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貴顯。』」

  馮京問貴人是誰,縣令卻又警覺,支吾遮掩過去,並不回答。

  宴罷縣令說已為他另尋了一處妥當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贈錢數緡,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這錢馮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場。借著賄賂下山購買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聽到,那到寺中燒香的貴人是位京中來的貴夫人,這幾日宿於寺中,但具體身份,那僧人也說不知。

  見他流露好奇神色,僧人道:「你可別想去看!那夫人不知什麼來頭,一到寺中,縣令就派了許多卒子前去把守,把寺圍了個圈,閒雜人等根本無法入內。」

  馮京笑笑,又把一緡錢推至僧人面前。

  他換得了一身僧袍,又戴了個僧帽,扮作寺中和尚,于晚間混入徑山寺中。

  那夫人身份想必真是非同尋常,門外守衛森嚴,門內亦在她可能經過的路上設了帷幕,寺中普通僧眾皆不得入內。

  馮京入寺時,那夫人在正殿中行祝禱之禮,他避至帷幕後牆邊一隅。儀式結束,夫人起身,他迅速上前,靠近那蔽住她所行道路的帷幕。

  夫人徐徐向前走,幕中明燈高懸,將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那層防人探視的布帛上。

  他在光線晦暗的帷幕外,隨她影子緩緩移動,亦步亦趨。

  帷幕上呈現的,是她側面的身影:五官輪廓秀美,頭髮高挽,以一樣式簡潔的冠子束著,露出的脖頸細長美好,她下頜微揚,從容移步,姿態高雅……

  眼前所見身影與他深處記憶漸趨吻合,他但覺雙耳轟鳴,甚難呼吸,意識好似也在隨著跳躍的焰火輕飄飄地晃。

  隔著這層薄薄的帷幕,她繼續前行,他繼續跟隨,舉步無聲,但心跳的節奏卻開始加速,他甚至有些害怕幕中之人會聽見這出自他胸中的不安的聲音。

  他的心終至狂跳,在仍縈繞於院內的誦經聲和木魚聲中。他好幾次想一把扯下帷幕,確認心底的猜測,但還是強忍下來,最後,當她走至兩道帷幕接駁處,他才以微微顫唞著的手指掀起布帛一邊,目光朝內探去。

  那些所有若隱若現、難以言說的期盼與情愫,隨著這一瞥塵埃落定。他垂手跪倒於她看不見的帷幕之後,在光影流轉間,寂寂無聲地流著淚微笑。

  果然是她。

  他閉上了眼睛,心裡卻豁然開朗——縱然被天下蒼生漠視、輕慢又何妨?只要她知道他,懂得他,那被他供奉於心中明鏡臺上的永遠的新娘。

  3.夢澤

  大袖迎風,巾帶飛揚,馮京氣喘未已,卻不稍作停歇,沿著水岸疾奔,追上遠處那艘飄向水雲間的龍舟畫船,是他模糊的目標。

  從僧人那裡得知她乘舟北上的時間,本以為自己可以淡然處之,他特意於那時邀了兩位好友,尋了一酒醇景美處,對飲行令,吟詩作詞,原是笑語不斷,醺醺然斜倚危欄,似乎忘卻了與她有關之事。偏偏這時有歌妓從旁彈起了琵琶,曼聲唱道:「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

  江邊潮已平。

  他笑容凝結,他心緒紊亂,懷中的金釧溫度似陡然升高,炙灼著他心臟近處。

  那個世間最懂得他的女子就要再次離開他了。此番一別,橫亙於他們之間的漫漫光陰,會否又是一個十年?又或者,他將再也見不到她?

  他驀地站起,未向朋友解釋一字,便向船行處奔去。

  她所乘的樓船已然啟航,他便循著船前行的方向在岸邊狂奔。所欲何為?他扶醉而行,未及多想,只是竭力跑著,以最快的速度縮短與她之間的距離。

  後裾拂過岸上沅芷醴蘭,布履觸及水中參差荇菜,撥開重重蒹葭蘆荻,任憑衣衫為白露浸潤,他甚至涉水而行,溯洄從之,但她卻依然漸行漸遠,慢慢飄往水中央。

  看著那一痕畫船載著她和這年他所感知的明亮春景,一齊消失在煙波盡處,他終於頹然倒地,躺在荻草柳花深處,迷惘地看了看在他眼底褪色的碧宇青天,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

  再次稍有知覺時,已是蛙聲一片,月上柳梢。有人提了燈籠靠近他,以燈映亮他的臉。

  馮京蹙了蹙眉,用手略作遮擋,微微睜開惺忪睡眼,依稀辨出處於自己面前的是一女子身影。

  是她麼?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燈光刺眼,且體內殘醉陣陣襲來,昏昏沉沉地,連抬起眼瞼都成了困難的事。

  白露沾衣,寒意徹骨。他覺得冷,繼而隱隱約約地品出了此間的荒涼與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光源處,像是欲抓住那團橙黃的暖色。

  那女子此刻正俯身仔細打量他,靠得頗近,以致他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觸及他臉龐,是一種清甜的少女香。

  他伸出的手抓住了她提燈籠的手腕,她的皮膚光滑細膩,且有他需要的暖意。他頓時發力一拉,那女子一聲驚叫,燈籠落地熄滅,她跌倒在他懷中。

  他緊摟著她,既像是借她取暖,又像是想把她鎖於懷中。她拼命反抗,掙扎得好似一隻陷入捕獸夾的鹿。這激烈的舉動和他腹中殘存的醇酒一起,奇異地激起了他的欲望。他體膚燥熱,血脈賁張,側身將她壓倒,她並不屈服,用盡全力想推開他起來,便這樣兩廂糾纏著滾落在荻花叢中,驚飛了兩三隻棲息於近處的鷗鷺。

  鳥兒撲簌簌展翅而飛的聲音令那女子有一瞬的愣怔,而此刻馮京已摟住了她的頭頸纖腰,低首在她的臉上眨了眨眼,讓睫毛輕柔地在她面頰上來回拂過。

  她如罹電殛,渾身一顫,停止了所有動作,束手就擒。

  他的唇滑過她光潔的臉,品取她豐潤雙唇上的女兒香,再一路吻至她肩頸處。輕輕含住那裡的一片肌膚,唇齒廝磨,他闔上的眼睛仿佛看見了七色光,紅綃紗幕後,有女子淡淡回眸,天鵝般優雅的姿態,袖底髮際散發著芝蘭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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