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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番外:馮京篇·醉花陰

  1.新娘

  隔著一重紅綃紗幕,他看見她坐在妝台前,十七八女兒,長裙曳地,背對著他,正伸手去摘頭上的珠翠團冠。

  所著的紅素羅大袖衣右側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處,她露出一段戴著細縷金素釧的皓腕。那釧兒約有八九隻,每一隻都很纖細,隨著她取發簪的動作悠悠地晃,發出細細碎碎的清亮響聲,而她引臂的姿勢異常柔軟優美,纖長的手指輕點頭上珠翠,仿若天鵝回頸梳羽。

  終於摘下那隆重的頭冠,透過面前銅鏡,她看見他身影,於是回眸,靜靜地注視著他。

  紗幕把她身邊龍鳳香燭的焰影暈開,使之幻發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卻鉛華的素顏。她目若寒星,下頜微揚,沒有盛大發飾的擁簇,光潔的脖頸顯得格外細長美好。這種回顧的姿態亦強調了她清晰的五官側面,清絕秀雅,未及走近,仿佛已可聞見她袖底髮際飄散的芝蘭芬芳。

  後來他回想平生所見的新娘,其實她並非最美的那個,偏偏這一回首,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成了他畢生難以忘卻的記憶。

  他完全沒料到所見的景象會是這樣。片刻之前,他先是聽見表哥一聲驚呼,然後看見那位新郎自洞房中狂奔而出,逾牆逃走,因此他本以為,房中端坐的,若非妖魔鬼怪,至少也是個無鹽嫫母。

  彼時他十一歲,父親去世,母親的表姐把他們接到京師小住,多贈財物,有接濟之意。其間表哥李植娶親,母親因他尚處於行服期,不便觀禮,便讓他在後院回避了一日。晚間新人入洞房,賓客大多散去後,他才敢出來,在園中月下透透氣。

  然後,便聽見了不遠處表哥的驚叫。

  這真是件怪異的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朝新房內探去,邊走邊想,表哥出身于官宦世家,現在是宮中侍禁,見過世面,亦有膽識,卻不知這新娘有何等異狀,竟令他驚嚇至此。

  但竟然是這樣。

  那優雅的新娘端詳他須臾,隨即起身,款款朝他走來,一褰紗幕,毫無阻隔地出現在他面前。

  「小弟弟,你也是李家的公子麼?」她很溫和地問,看他的眼神是極友善的。

  他搖頭,垂目看她黃羅銷金裙上繡著的瑞雲芝草,說:「我姓馮。」

  「那麼,」她微笑著,很禮貌地詢問,「你可以帶我出去麼,馮小弟?」

  「你要去哪裡?」他問。

  「回家。」她明確作答,解釋道:「先前有蓋頭遮面,我不識路。你帶我至門邊就好。」

  她是要逃回娘家麼?他想,於是遲疑著問:「是後門麼?」

  「哦,不。」她笑而擺首,「是大門。」

  新郎逾牆逃走,新娘要公開地從大門回娘家,大概沒有人想到這場婚事會是這般結果罷?他前一日還親眼看著家中長輩熱火朝天地籌備婚禮,且聽見李植父母在向母親憧憬將來含飴弄孫的情景。

  隱隱覺得向表哥的新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可是,當目光觸上她那雙剪水雙眸,他便覺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

  帶她至正廳堂前時,遇見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幾位未散的賓客。她不緊不迫,從容舉手加額,拜別這對僅做了半日的舅姑,道:「阿翁,阿姑,李郎自雲少年好道,不樂婚宦,希望退婚,現已舍新婦而去。新婦不敢有礙李郎修道,就此歸家侍奉父母,望翁姑應允諒解。」

  言訖,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裙裾一旋,在滿座驚愕目光注視下朝正門走去。

  他快行數步,跟著她出門。

  此刻門外已停著一輛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車,馭車的是位翩翩少年,膚白貌美,頭髮是奇異的紺青色,表情恬淡寧和。見到新娘,少年雙目微微一亮,當即下車前來相扶。

  而車上有人褰簾,一位俏麗的小姑娘探首出來,十五六光景,眉眼盈盈,顧盼神飛。

  「曹姐姐!」她帶笑喚新娘,連連招手示意新娘上車。

  新娘答應了一聲,卻未立即過去。伸手於袖中,她取下一隻金釧,再遞給身邊的孩子:「給你的,馮小弟。」

  他擺首,略略退後:「我不要。」

  她並不收回手中的禮品:「可是你幫了我,我想謝謝你。」

  他想想,道:「那麼,你記住我的名字罷。」

  「好。」她淺笑應承,和言道:「敢問公子尊諱?」

  「我姓馮名京。」他回答,還稍微提高了聲音,「京畿的京。」

  「嗯,幸會。」見他答得如此認真,她不由莞爾,而在他凝視她笑顏時,她悄然拉過他一隻手,把那金釧套上他手腕,然後輕移蓮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車,适才被小姑娘褰開的簾幕複又垂下,少年禦車揚鞭,牛車啟行,漸漸遠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來,凝望她車後煙塵,欲言又止,惟有歎息:「這般性情……畢竟是將門虎女。」

  他聽說過,新娘系出名門,是大宋開國元勳曹彬的孫女。

  在周遭一片歎息聲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釧。

  指尖回探,他悄無聲息地輕觸著那一圈陌生的金屬品——那裡似乎還殘存著她手中余溫——竟有點慶倖她今晚沒有成為表哥的新娘。

  2.幽影

  畫船載綺羅,春水碧于天,馮京穿著州學生的白襴春衫,步履輕緩地走過暖風十裡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狀物自旁邊繡樓上墜下,不輕不重地打在他襆頭上。他凝眸看,發現是一枚這季節少見的、早熟的荔枝,被精心地剝去了果殼,滾落在地上,兀自閃動著晶瑩水色。

  舉目朝上方望去,見樓上欄杆後倚著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觸,她盈盈一笑,引紈扇蔽面,略略退了開去。

  面前小橋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這才想到,今日路過的又是一徑章台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樓楚館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溫情款款的笑容。

  這時他年方弱冠,暫別居於江夏的母親,遊學余杭。在這被文人墨客反復謳歌的煙雨江南,詩書孔孟不會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潮頭,更有吳娃雙舞醉芙蓉,若不隨同舍去薄遊裡巷,訪雲尋雨,倒會落得為人恥笑。似這般神女有心,含情擲果的事亦常有發生,他也是從那些足可滿載而歸的水果中意識到,原來自己有副得天獨厚的好皮相。

  情愛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賦,很快學會用眼神作俘虜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麼樣的微笑才是恰到好處,威力無窮。因此,在這風月情場,倒是頻頻告捷,與他有過巫山之約的煙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個中翹楚。

  他是個靠領州縣學錢糧度日的學生,平日尚須賣些字畫貼補用度,因此那些名妓不肯收他銀錢,只請他為她們作詩填詞為謝。

  如今這位「銅雀春」的行首喬韻奴也是這樣,先就與他聲明,只求詩一首為纏頭之資。但枕席之間,他隨身攜帶的金釧被她窺見,她拈起仔細打量,笑道:「馮郎這個金釧兒就賜與奴家罷。」

  他當即從她手裡奪回,直言道:「不可!」

  喬韻奴一怔,複又笑開:「奴家只是想取個馮郎身邊物,留作念想,卻不知那是個多貴重的寶貝,馮郎這般珍視,不願與人。」

  他把襆頭上鑲的碧玉摘下,遞與喬韻奴:「姐姐若不棄,就留下這個罷。」

  那也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喬韻奴接過看看,笑道:「馮郎這生意可做虧了。那金釧雖好,但分量太輕,沒這塊玉貴重。」

  他淡淡一笑:「原是因那金釧輕了,才不肯給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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