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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司馬光默然,少頃,他轉向今上,伏拜告退。今上頗有喜色,頷首答應,在司馬光站起時,也許是出於對士大夫的尊重,他多說了一句:「小女無狀,還望卿勿以為意。」

  這讓司馬光立即意識到了公主的身份。他步履一滯,又恢復了此前神情,目光炯炯地朝公主方向刺去。今上微驚,忙又連勝促他歸位。司馬光佇立片刻,終於選擇了隱忍,驀地轉身,闊步回到從臣之列。

  公主的表現贏得了株連後的宮眷一致讚揚。她最近情緒失常而對李瑋時狀若癲狂,宮中甚至有謠傳說她瘋了,而今日她對司馬光說話,聲音聽起來雖顯虛弱,但所言內容卻條理清晰,能看出她思維縝密,與前些日子判若兩人。

  宮眷們紛紛上前誇讚公主出言擊退司馬光之事,皇后亦對她微笑,有嘉許之意,但也不忘問她:「剛才徽柔說太宗與馮拯一事《太宗實錄》上有記載,卻不知是在哪一卷?」

  公主擺手笑道:「這事是我杜撰來騙司馬光的。《實錄》有成百上千卷,等他回去慢慢翻完,這年早就過了,咱們該看的相撲也都看完了。」

  ***

  公主如今體弱,待不到百戲演畢已體乏無力,拜別父母後便先行下樓,回宮安歇。我一路跟隨,走至樓下,忽見有一著釵冠霞帔的命婦快步趨近,在她身後輕喚了聲:「公主。」

  公主訝然轉身,打量著喚她的人。

  那女子很年輕,冠上有花釵七株,身穿七等翟衣,看來應該是三品官的夫人。她在簷下花燈的陸離光影裡對我們友好地笑著,仿佛遇見了久違的故人。

  而我們也很快認出了她——馮京的夫人富若竹。她看我們的眼神帶有朋友般的熱度,必然已經確定了我們就是當年在白礬樓中結識的人。

  「富姐姐。」公主微笑著,沒有被若竹的突然接近嚇倒,也沒有要避忌的意思,很坦然地這樣與她打招呼,等於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若竹很高興,興沖沖地向前兩步挨近公主,對公主說:「公主請恕若竹冒昧……我只是想告訴公主,我也喜歡看女子相撲。」

  她是三品命婦,席位離宮眷不是太遠,可能此前窺見公主身影,又聽見你她對司馬光說的話,聲音與印象中相符,故此敢前來相認。

  聽了她的話,公主不由解頤,與她相視而笑。而若竹旋即把一塊白色絲巾遞到公主手中,低聲道:「我那司馬姐夫是塊頑固不化的愚木頭,我從小就像捉弄他,可是一直都沒機會。不過我知道他年輕時填過一首詞,現在說出來簡直沒人相信是他寫的,他如今也很後悔,一聽別人提這詞就又羞又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公主不妨記下來,下次他再說什麼禮啊義啊那些悶死人的大道理,公主就拿這詞去羞他!」

  我與公主之事早已成為士大夫之間流傳的話題,司馬光對我們的指責若竹肯定亦有所聞。從她最後一句話裡我感覺到別樣的意味,於是移目看了看她,而若竹也于彼時抬頭,我們視線相觸,她對我淡淡笑開,柔和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向我表達著她的理解和同情。

  此時的公主在展開若竹給她的絲中,我隨後望去,見上面寫著一闕《西江月》,字跡殷紅,散發著薔薇花瓣的清香,應是若竹臨時用隨身攜帶的胭脂膏子寫的: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微醒,深院月斜人靜。」

  6.卮酒

  公主那樣反擊司馬光,在旁人看來固然是痛快,但卻不能說是一個明智的行為。等司馬光查閱完《實錄》,他對公主的不良印象勢必會得到新的補充:目無君上,無所畏憚。一個女子檀自杜撰君父祖先言行,對重孝義講禮法的他來說絕對是無法容忍的。

  我多次勸公主不要再與司馬學士針鋒相對,更不能拿出若竹給她的詞來刺激他,公主不置可否,但那詞被她收了起來,沒有多看。上元之後她精神一直欠佳,又不想回公主宅,苗賢妃便請今上留她在宮中住了下來。在宮中她也只是終日病懨懨地躺著,話很少,在一月以內,她沒有再提起跟司馬光有關的話題。

  今上也沒再向我們透露任何言官的諫言,但我猜司馬光等人一定就公主的言行跟今上提出了新的意見,因為我特許次見到今上時,他的神情都很沉鬱,著公主的眼神是憂心忡仲的,那模樣簡直可用愁苦來形容。

  他愁眉不展,還有另一原因,也是司馬光等言官頻頻上疏要他考慮的事——立儲。三年之內連生五位公主對他應是不小的打擊。嘉祐六年宰相富弼因丁母憂而辭官免職,臨行前他上表今上,意指天不眷顧今上,以致其無子為嗣,力勸他選宗室為儲,說「陛下昔誕育豫天,若天意與陛下,則今已成立矣。近聞一年中誕四公主,若天意與陛下,則其中有皇子也,上天之意如是矣,陛下合當悟之。」

  今上雖然仍堅世不立儲,但如今年事既高,他對求子一事看起來也不甚熱心了。平日除了找皇后與苗賢妃敘話,便是與秋和相守一處。秋和病痛纏身,早巳骨瘦如柴,不直昔日玉容,據她閣中侍女向苗賢妃透露,今上也未必是要她侍寢,大多時候只是與她默默相對,或在她身邊閉目安歇。

  今上的愁苦也影響到秋和。有次我去探望她,見她啼眼未晞,分明剛剛哭過。見我入內,她立即含笑以迎,刻意掩飾剛才的淚痕。我們閒談時,十一公主午睡醒來,開始哭泣,秋和忙去哄她,我趁此時詢問閣中提舉官趙繼寵秋和落淚的原因。趙繼寵說,今日官家上早朝回來,光在秋和這裡坐了坐,卻也不說話,怔怔地出了半天神。秋和很小心地問他為何不樂,他看著她,長長地歎了口氣,說:「秋和,為什麼咱們生的不是兒子?」

  我立即理解了秋和的感受。今上那樣說或許只是單純地感歎命運不濟,但秋和必會因此自責,再添一心結,往後的日子更是憂多於喜了。

  「懷吉,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秋和抱著十一公主回到我面前坐下,微笑道,「我擔心官家聽從言官建議,又把你和公主分開,昨天就跟他說起這事,然後他向我承諾,這一次,言官左右不了他,他絕對不會再把你逐出京城了。」

  我沒有特別驚喜,只是由衷地向秋和道謝。為我與公主的事,她不知又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口舌去勸說今上。

  「你不高興麼?」秋和覺得我神情有異,漸漸斂去笑容,但很快又向我呈出帶點鼓勵意味的愉悅之色,「別擔心,沒事了,以後你們會過著平安喜樂的生活,沒人能分開你們。」

  我亦朝她笑了笑,表示接受她善意的祝福,卻沒告訴她,在這個我們無法逃離的空間裡,我們的生活不會再有平安喜樂,只有或長或短,暫時的安寧和她一樣。

  長居宮中一月,令公主慚慚習慣了這刻意尋求的單身生活,也刻意忘卻了她還有個宮外的丈夫,所以,當李瑋來接她回去時,仿佛往日的恐懼又襲上心頭,她發出了一聲驚叫,一壁後退一壁讓周圍的人把李緯趕出去。

  苗賢妃忙讓王務滋把李瑋請出閣去。翌日,在升平樓上的家宴中,今上向公主提起李緯的來意:「都尉是說,過兩日便是花朝節,他那園子中春花都開了,添了些京中少有的品種,想來比別處的好,公主一向喜歡奇花異草,不妨回去看看……他現在就在樓下,你若答應,我便讓他上來,你們說說話,今晚讓他在宮中安歇,明日你們一同回去……」

  公主一言不發地霍然站起,徑直沖向閣樓中的朱漆柱了,一頭撞在柱上。

  事發突然,沒有人能及時拉住她,好在那是木柱,不算十分堅硬,而公主體弱力乏,撞擊的力道不足以致命,饒是如此,她仍被撞得額裂血湧,立時暈倒在地。

  當公主在賢妃閣中醒來時,首先看到的人除了我和賢妃,還有她的父親。而李緯,在她撞柱之後,已被悲痛不已的苗賢妃怒斥著趕出宮去了。

  公主睜開眼,在迷迷糊糊地看看周遭環境後,她對今上說了第一句話:「我不要見他。」

  今上引袖拭了拭眼角,黯然問她:「爹爹為你安排的這樁婚事,真的讓你這樣痛苦麼?」

  公主飄浮的眼波在今上的臉上迂回,尋找著父親的眼晴,半晌後,她徐徐對今上說:「我可以奉旨嫁他,卻無法奉旨愛他。」

  她在今上凝滯的目光下艱難她轉首向內,闔上的雙眼中有淚珠淌落:「對不起,爹爹。」

  今上無言起身,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女兒的病房。

  公主有發熱現象,我與苗賢妃不敢擅離,一直守在公主身邊,夜間賢妃就睡在公主房中,而我則坐在隔壁廳中閉目小寐。午夜過後公主忽然驚醒,哭喊著叫「姐姐」和「懷吉」。我們立即趕到她床前,苗賢妃一把摟住她,輕拍著她連聲安撫,公主才漸慚安靜下來。

  「姐姐,我還是在宮中麼?」她抽泣著問母親。

  苗賢妃給了她肯定的答案,她依偎著母親,開始訴說剛才的夢境:「我好像看見李瑋又進來了……他掀開我的被子,那雙噁心的手在我身上遊移……」

  未能說下去,她已泣不成聲。苗賢妃緊擁著她,又是連聲勸慰,但自己的眼淚也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公主哭了一會兒,又淒聲道:「我不要再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是想到他張著嘴喘著氣觸摸我身體的樣子,我就已經恨不得馬上死去!」

  「不會的!」苗賢妃的下頜從女兒肩頭抬起,臉龐轉朝光源方向,一雙淚眼中有兩簇冰冷的火焰在隨著燭光跳躍,「姐姐就算拼卻這條性命也要保護你,不會再給那孽障欺負你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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