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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嘉慶子自己酒量本不大,這次宴席上所用的酒盞又是白瓷螺杯,容量不小,幾杯下肚後她已面泛桃花,頗有醉意。崔白留意到,幾度顧她,目露憐惜神色。後來又輪到他擎簽,他看了一眼,也不待交與我宣讀便迅速把簽投回籤筒,自己揚聲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放!」但鄰座的歐陽修卻擺首笑道:「崔先生抽到的不是這支簽罷。」然後伸手把剛才崔白投進去的簽又擎出來,向眾人展示,「應是這支。這支簽頭上有小傷,剛才我抽到過,所以記得。」

  我接過一看,果然又是那支「子在齊韶三月不知肉味,上主人五分。」其餘旁觀者得悉,也都笑了起來,連稱當場作弊,該罰。七郎含笑顧崔白,道:「原來子西兄亦是憐香惜玉之人。」

  崔白笑而不答,只對我說:「好,如何責罰,請玉燭錄事下令,但剛才那支簽上的話還是別做數了。」

  我立即接受他的建議,微笑道:「那便請子西為賓主獻藝侑酒,不拘歌曲戲法,有趣就好。」

  崔白頷首,站起來從大袖中取出一個什物,對眾人道:「我也猜到今日宴集少不得要行令,所以帶來這個,以博諸位一笑。」

  他慢撥絲縷,將那物事垂展開來。那是一個木制彩繪的小小傀儡,大袖襴衫,作書生打扮,每個關節皆可活動,頭部與手足皆有絲線牽繫,另一端線頭系于上方手柄上,崔白雙手起伏,引動手柄,下面的木偶也就隨之手舞足蹈,動作很是靈活。

  在表演之前,崔白先問我:「懷吉,可否為我湊一曲《調笑》轉踏?」

  我答應,命人取來笛子,立於一側,引笛至唇邊,開始為他伴奏。

  崔白走到大廳正中,一壁提線牽動傀儡,一壁隨著笛聲唱道:「樓閣玲瓏五雲起,美人娟娟隔秋水。江天一望楚天長,滿懷明月人千里……」

  木傀儡展袖曼舞,姿態靈動,仿佛是個有生命的人,看得大家不禁屏息凝眸,都專注地聽崔白在這柔和中透著幾分淒涼之意的樂曲中輕吟低唱:「千里,楚江水,明月樓高愁獨倚。井梧宮殿生秋意,望斷巫山十二。雪肌花貌參差是,朱閣五雲仙子。」

  聽得最關注的是嘉慶子,崔白唱完。大家擊節喝彩時她仍沒回過神來,還怔怔地盯著傀儡看,直到公主連喚她三聲,她才如夢初醒,忙進到簾內問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讓嘉慶子去取崔白的木傀儡給她看,崔白欣然呈上,公主端詳後讚歎道:「我看尋常木傀儡都是頭大身子小,難得崔先生這個比例適當,跟真人一樣。」

  崔白應道:「我平日也常畫道釋人物,因此對人的身形骨骼會略為留意。這個傀儡原是閒時做來解悶的,不知不覺還按真人比例做,倒失去尋常偶人的可愛趣怪之態了。公主若喜歡,只管留下,下回我再琢磨琢磨,做個更好的給公主。」

  公主高興地收下木傀儡,又讓嘉慶子敬崔白一杯酒,崔白微笑欠身道:「公主美意,崔白自然不敢推辭,當飲足十分,但這位姑娘今日已飲太多酒,不若用蕉葉盞換了她的白螺杯,讓她淺淺飲一分也就是了。」

  蕉葉盞是酒器中容量最小者。公主從其所請,命人換了嘉慶子的白螺杯。嘉慶子淺飲後很感激地看崔白,正撞上他含笑的目光,她立時局促起來,本已滿面暈紅的臉又蒙上一層緋色。

  此後眾人推杯換盞,再行酒令。期間有一位名叫小草的歌姬抱了琵琶進來奏曲侑酒,立即引來七郎的關注,小草彈奏期間,他的目光便鎖定在她身上,未嘗移開過。小草轉側間偶然見到他,亦面露異色,似乎兩人是認得的。

  小草一曲奏罷,七郎索性召她至自己身邊,兩人低聲細語,小草說至動情處不禁垂淚,而七郎立即引袖為她點拭,凝視著她,目意溫柔,竟似把周圍人等全當透明了。

  後來李瑋抽到一簽:「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與女子多語者十分。」我甫念出辭,廳中便爆發出一陣笑聲,眾人都把滿含戲謔之意的目光投向了七郎。

  七郎亦不辯解,一手攬過面前斟滿的酒盞,仰首一口飲盡。男賓們笑而道好,嘉慶子卻出來傳了公主的指示:「好色不是好事,只飲酒還不夠,當罰。」

  事不關己的人自然紛紛附和,而七郎也爽快答應,直接對我說道:「該如何處罰,但請錄事明言。」

  我微笑道:「适才崔子西唱了首曲子,郎君不如隨我奏的曲調即興填詞,也唱一闋助興罷。」

  七郎應承,我便又舉玉笛,開始吹奏一闋《鷓鴣天》。七郎凝神聽曲子,我剛奏完一疊,他已胸有成竹,隨著我重複的曲調清聲唱道: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5.離恨

  聽了此曲,公主悚然動容,在眾人交口稱讚七郎才情時,她悄悄起身,輕輕款款地走至珠簾後,略略褰簾,看了看那位淡然把酒的俊秀書生。

  重新入座後,她把我喚來,低聲問我七郎身份,我把所知的告訴她,即七郎自己所說的那廖寥數語。公主聽後擺首,道:「所謂出身寒微,不過是此人自謙之詞。能寫出『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必公卿家子無疑。」

  我細品此句,亦贊同公主觀點。於樓臺水榭上看樂舞翩翩,通宵達旦,直到月沉星隱,其間歌姬引扇輕歌,劃出溫柔清風,長夜迢迢,最後美人唱得乏力,氣息微微,竟連那薄如蟬翼的桃花扇也舞不動了……這便是晏殊所指的富貴氣象罷。若七郎真是貧家子,焉能有此經歷?

  「而且,他文思妙敏,是真才子。」公主歎道,「公卿子弟中,整日整夜地看美女歌舞的酒囊飯袋也挺多的,可他們就寫不出這樣的佳句。」

  此後我們在小蘋的琵琶聲中繼續行令,把酒言歡,不覺已至中夜,歐陽修聽到戶外更漏聲,忽然驚覺站起,向眾人告辭,說明晨還要上早朝,現在必須回家了。

  李瑋當即起身挽留,其餘男賓也紛紛上前拉他坐下,說難得有緣相聚,今日還是盡興才好。歐陽修頗猶豫,最後公主讓嘉慶子傳話道:「園子中客房倒還有幾間乾淨的,內翰但請多飲幾杯,晚了就去客房歇息,一會兒都尉遣人去內翰家中取來公服朝笏,明日內翰直接從這裡去上朝也是一樣的。」

  李瑋馬上喚來兩位小黃門,讓他們去歐陽修家中取公服朝笏。小黃門伶例地答應,迅速出了門。歐陽修見狀也不再堅持,留下落座,再度向諸人舉杯。

  我想起七郎也是有官銜的,便走到他身邊和言詢問是否也需要派人去他家中取上朝所需物事,他略一笑,道:「不必。我品階低微,原無資格像內翰那樣上殿面君。」

  這日宴罷之前,歐陽修建議說:「玉燭錄事為我等執事,辛苦一夜而自己卻無行令之樂,最後這一簽便請他來抽罷。」

  眾人皆稱善,於是我在玉燭筒中自取了一簽,其上注曰:「與朋友交言而有信,請人伴十分。」

  我環顧諸位男賓,最後舉盞朝李瑋欠身:「這一盞酒,懷吉斗膽,請都尉同飲。」

  李瑋與我相視,彼此心照不宣。他亦默默把酒,與我相對飲盡。

  酒肴撤去之後公主見大家仍有餘興,遂建議賓客賦詩填詞以為樂,歐陽修與七郎皆答應,崔白則道:「詩詞非我所長,更不敢在內翰面前弄大斧,這一節,請容我旁觀罷。」

  公主回應道:「崔先生過謙了。今日聽你《調笑》集句,已知你文采非常。但若先生不願作遊戲文字,我也不便強人所難。素聞先生臨素不用朽炭,落筆運思即成,不如今日即興勾勒一幅花竹翎毛,亦無須全部完成,只讓我等見識到先生筆力即可。」

  崔白謙辭,但在公主再三邀請下終於答應作畫。於是公主讓人備好筆墨,以供他們各展才藝。

  歐陽修提筆之前問公主可要限定體裁題目韻腳,公主道:「賦詩還是填詞,你們不妨自己決定,也無須限韻,我只說一個主題,你們依自已心意作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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