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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苗賢妃帶了韻果兒去見楊夫人,且命李瑋隨行。待她們身影消失,我才低聲問嘉慶子苗娘子跟她們說了什麼。嘉慶子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好半天才說了個大概。原來苗賢妃聽說李瑋想納妾,擔心楊夫人給他找個粗野俗婦,又讓公主受氣,便欲尋一個知根知底的直接配給李瑋。思前想後,覺得嘉慶子、韻果兒與公主自幼一起長大,感情非他人可比,近年公主陪嫁的侍女不是嫁人就是回家,笑靨兒又被逐了出去,難得這兩位不離不棄,一直留在公主身邊,可見是有情有義的,人也穩重妥當,所以力勸她們嫁與李瑋做妾,如此,既了結了納妾一事,又可以讓她們繼續陪伴公主。

  密談之後,嘉慶子婉言謝絕,而韻果兒終於點頭答應。

  想必楊夫人與李瑋也接受了這個結果,苗賢妃再回到公主閣中時神情輕鬆,像放下了心頭大石。在離開公主宅回宮之前,她也斟酌著詞句,小心翼翼地把納妾之事告訴了公主。公主並無不快,只是很驚訝,喚來韻果兒,對她道:「婚姻之事非同小可,你可別為我隨便嫁給不如意的人。剛才不知道姐姐怎麼跟你說的,你若有半點不樂意,現在便搖搖頭,我自會為你做主,再跟駙馬母子解釋,讓他們另擇人選。」

  韻果兒輕聲道:「公主多慮了,我是自願的。這幾年我沒聽從家人的勸告嫁人,除了有高不成低不就的原因,也是怕僅僅憑媒人那三寸不爛之舌就稀裡糊塗地嫁給個陌生人,要是不巧那人品性差,貪杯爛賭和好色但凡沾上一樣,我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前兩年苗娘子曾說要請官家把我們姐妹賜給某個大官兒做妾,我也推卻了,因為大戶人家姬妾眾多,此中情形更是不好說,若他家夫人不容人,進門後豈不處境堪憂……而在公主面前,我自然不會擔心這點,再說駙馬,這幾年來天天見著,我也知道他的為人品行是極好的,待下人很寬厚,將來一定不會虧待妾室……我願意一輩子留在公主宅服侍公主和駙馬,不過,若是公主覺得不妥,便是韻果兒厚顏唐突了,請公主權當沒這事……」

  反復追問韻果兒,確定她是自願的之後,公主也答應了此事,與苗賢妃各自賞賜她許多財物,又吩咐宅中勾當官為她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再擇吉日行禮,讓駙馬正式給她側室的名分。

  初時我也擔心韻果兒是受苗賢妃所迫才如此說,便請嘉慶子私下再問她心意,韻果兒還是說是自願的,又道:「我與公主不同。公主是金枝玉葉,自然希望嫁個十全十美的夫君,有才有貌,能與她吟詩填詞,彈琴作畫。而我出生低微,也沒有什麼才藝,最大的心願便是嫁個能善待自己的夫君,相貌才學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心好。駙馬是個好人,而且還是個貴人。這世上,像他這樣實誠的貴人肯定不多了,我還有什麼不樂意的呢?」

  吉日選定十月中。離納妾之日不足一月,而李瑋殊無喜色,看見韻果兒也和以前一樣,並無特別關注。在韻果兒積極繡嫁衣的同時,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書畫收藏和品鑒中去,終日泡在書齋,看起來,那堆積如山的卷軸倒比韻果兒更像他的寵姬。

  他每天也還會來探望公主,但只要見我在場,話說不了兩句便匆匆告退,像是怕打擾了我們。那異常卑微的姿態總令我感到愧疚和不安。

  在經歷一場格外艱難的考量與抉擇後,某個深夜,我叩開了他的閣門,對他說:「都尉,納妾之事,可以緩一緩麼?」

  九月底,李瑋在宜春苑附近修築的園林完工,他立即請公主前往小住。為造這座園子,他花了數年時間,而效果確也不錯,園中花木相映,佳景不絕,極盡一時之盛,中植奇葩異卉若干,許多是從遠處運來,京中人大多叫不出名字,公主賞花之時隨口詢問了一兩株花木之名,李瑋亦很上心,隨後便命人選了若干藍田玉牌,雕刻上花名,掛在每一種花木的枝頭,讓公主一覽即知。

  但這又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事。公主看了只是冷笑:「聽說晏殊曾取笑李慶孫寫的富貴詩,『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名花玉篆牌』,說:『此乃乞兒相。余每言富貴不言金玉錦繡,惟說氣象。』如今可好,有人倒把乞兒事詩裡的玉篆牌當真掛到園子裡來了。」

  這話她是私下說的,我囑咐聽見的人別傳出去,因此李瑋渾然不曉,有時他會向我打聽公主對園子的意見,我也說一切都好,不過委婉地勸他把玉牌撤了去。

  園子裡各處的匾額皆空著,李瑋的意思是請公主賜名,而公主全無這等心思,讓我命名,我自然不會做這宗越俎代庖之事,我也說一切都好,便建議李瑋另請當今名士俊彥為匾額題名。李瑋也肯接納我的建議,又問請誰比較好,我想了想,道:「請歐陽內翰罷。他才高八斗,字也寫得好,世人皆稱其為『真學士』,何況他多年來草擬過許多關於公主的詔令,公主與駙馬的婚儀也是他擬定的,說起來,也是難得的緣分。」

  李瑋深以為然,決定請歐陽修來園中遊覽題名,又說之前園子的設計徵求過崔白的意見,不如那日一併宴請致謝。

  兩日後,歐陽修與崔白如約而至,隨歐陽修同來的還有位年輕文士,儒雅清俊,看樣子年歲不會超過三十。

  李瑋與我前去迎接賓客,見那位文士面生,李瑋便請歐陽修介紹,歐陽修呵呵笑道:「先前我正欲出門,忽見這位貴客親臨寒舍,不由喜出望外,想留他暢談,但又不敢爽都尉之約,為求兩全其美,便不顧他反對,強拉他同來,望都尉無怪罪。」

  那文士風度翩翩,秀逸不群,況又得歐陽修如此尊重,李瑋自然能看出他絕非凡俗之輩,便又朝那文士施禮,客氣地問其名姓。歐陽修欲代為回答,那文士卻止住他,自己道:「我出身寒微,做的又只是個無法光宗耀祖的些末微官,不敢說出名姓有辱貴人清聽。我在家排行老七,友人常稱我七郎,若都尉不棄,便也這樣稱呼罷。」

  他語氣並不失禮,但神情冷淡,看李瑋的目光有一種可以感知的倨傲意味,向來他此行的確是極其勉強,大違他意願。

  寒暄過後,李瑋將他們迎入園中,與之前到來的崔白一起遊覽,請他們欣賞品評各處美景,歐陽修亦欣然揮毫,為各處亭台樓榭命名題字。

  聞說歐陽內翰與崔白同來做客,公主很感興趣,遣人過來跟李瑋說,想請他們去她所在的中閣赴宴,屆時他們在廳中飲食閒話,而她則在一側垂簾坐,只聽他們言談,自己不會露面。

  李瑋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同意了。晚宴時,眾人齊往中閣,一一入席後,但聞公主環佩玎璫,她輕移蓮步從另一道門進至廳中,端然坐在了垂下的珠簾後。

  4.夜宴

  大概因公主在側,眾男賓略顯拘謹,不似先前在園中時任意說笑、暢所欲言,相互祝酒也格外客氣,公主在簾中又一言不發,冷場的狀況便不時發生,大家只好裝作凝神看樂伎歌舞,想必兩廂都會覺得有些無趣,於是,我提議賓主行玉燭酒令為樂,立即獲得了眾人響應。崔白數了數在座之人,笑道:「行酒令人越多越好玩,我們這裡男賓只五人,還要選出一位玉燭錄事,人便少了些,不如公主也參加罷。公主不必從簾中出來,需要抽取玉燭時請玉燭錄事傳遞便是。」

  李瑋面有難色,偷眼望向珠簾後,而那裡鬢影微晃,有釵環輕碰聲及女子竊竊私語聲傳出,少頃,嘉慶子從簾中走出,對崔白道:「公主說行酒令亦無不可。既如此,玉燭錄事便請梁先生做了罷。」

  玉燭是指一種行酒令的酒籌器,狀如籤筒,中有若干酒令籌,由選出來的「玉燭錄事」管理,賓主行令時把酒令籌送至搖骰子點出的抽籌者面前任其抽取,再根據上面所刻的語句決定誰飲酒、飲多少,以及一些獎懲娛樂方式。在這種私家宴集上,玉燭錄事通常由擅長酒令和通曉音律的男賓擔任,此刻又要肩負進入簾內與公主聯繫的任務,因此公主指定由我來做。

  我起身領命,旋即接過侍女送來的一套論語玉燭,將骰子盒送至李瑋面前,請他先搖。李瑋搖了搖,掀開一看是四點,順著順序數去,抽籌的應是歐陽修。那玉燭中的酒令籌有數十根,皆為長條形,有孤形柄,銀質鎏金,正面刻有楷書令辭,上半句為《論語》中辭句,下半句是行令內容。歐陽修在我呈上的玉燭筒中擎了一簽,我接過朗聲念出:「子在齊韶三月不知肉味,上主人五分。」

  歐陽修遂向李瑋微笑舉盞,李瑋亦當即托起酒盞,飲了五分。此後歐陽修接過骰子欲繼續搖,卻見七郎擺手,道:「公主也是這裡的主人,內翰緣何只敬都尉不敬公主?」

  歐陽修大笑:「說得有利,是我疏忽了。」於是舉盞起身向公主祝酒。

  珠簾後的侍女為公主斟滿了酒,公主將要飲時,酒盞卻被嘉慶子截去。嘉慶子隨即現身於簾外,對眾人說:「公主微恙初愈,又一向不善飲酒,不如令由公主來行,但這酒由我代公主飲罷。」

  公主如今身體確實很孱弱,我本也不想讓她多飲,便順水推舟地道好,李瑋附和,眾人亦不好反對,歐陽修敬公主的那五分酒便由嘉慶子代飲了。

  接下來歐陽修搖骰子,這回數到公主,公主擎一看,卻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上客五分。」她忍不住笑起來,也沒有壓低聲音便道,「這一簽真應景呢!」於是命我宣讀,再讓嘉慶子敬眾賓客五分。

  眾人立即起身,朝公主躬身後飲足五分,而嘉慶子也陪他們又飲了一回。

  隨後的情形比較古怪,除了我被七郎抽到一回「問一知十,勸玉燭錄事五分」之外,其餘幾輪的飲酒者幾乎都是主人,那些簽皆是「勸主人五分」,「上主人十分」之類。有一次崔白抽到了「君子不重則不威,勸高官者十分」,便勸歐陽修飲酒,歐陽修卻說自己哪有公主尊貴,在帝女面前,臣子豈敢稱高官,遂推辭不飲,讓崔白轉而勸公主。最後少不得又是嘉慶子代公主飲了這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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