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何況,她並沒有說錯。我垂目,緩緩深吸氣,悄然壓下終於從心中蔓延至鼻端的一縷酸澀之意。

  「但是,懷吉,」皇后柔和地看著我,用一種如對子弟般的語氣跟我說,「話雖如此,你與公主日後相處也需時時留意,適當保持些距離,以免落人口實,生出許多不必要的是非。」

  頓了頓,她微微加重語氣道:「你畢竟是個男孩子。」

  乍聽此言,我也不知是喜是悲。從可以「當女孩兒看待」,到「畢竟是個男孩子」,我模糊的性別為這兩種詮釋提供了瞬間轉換的可能,雖然這兩種說法都出自皇后的善意。

  我點點頭,勉強笑了笑。

  短暫的沉默後,皇后又道:「曲則全,窪則盈,少則得,多則惑。這道理,想必你會懂。持而盈之,不若細水長流。現在太接近,倒容易埋下生分的禍端,而且,你是個聰明孩子,應該知道,總有些禁忌,是永遠不可碰觸的;有些錯誤,只要犯一次,就會萬劫不復。」

  我自然能感覺到她語意所指,而她隨後也進一步點明:「夜間不要再去公主閣中。有時面對公主的接近,你也應該學會退避和拒絕。」——

  我謹遵皇后教誨,晚膳時辰一過再不入公主寢閣,公主夏日晚間納涼,我也再不陪她。她漸漸注意到這點,頗有意見,問我原因,我只推說宅中事務繁重,夜晚安靜,易於處理。她有時晚上來我居處找我,我也不許小白為她開門,她因此惱怒生氣,我便想法找各種各樣的藉口敷衍過去。後來她被迫接收了我這決定,不再強求我在夜間陪她,但不讓我白天擅離她視線範圍內,也限制我外出,盡可能地增加與我相處的時間。

  七月中周美人分娩,又是一位公主。三日內送過了早已準備好的禮品後,我又要開始準備十二公主的滿月禮。我選擇了些織物、瓷器、小孩子可用的首飾樣式,命人去採購,但購回的器物不盡如人意,於是我決定親自出門再選一些。

  要去的地方有好幾處,大概要花一整天的時間,為免公主阻攔,我沒告訴她,私下讓人備馬,準備悄悄出去。但她還是很快得到消息,立即追到大門邊。

  那時我已上了馬,只是還未揮鞭啟行。她怒氣衝衝地奔來,揚手奪下我手中的馬鞭,任身邊的小黃門怎麼勸都不還給我。

  我笑著下馬,對她長揖,和言請她賜回馬鞭,她嘟著嘴,雙手緊握馬鞭兩端,忿忿地轉身不理我,我又含笑轉至她面向的那邊,再次作揖請求,她又決然扭頭朝另一側,就是不肯給我。那嬌癡的模樣惹得旁觀的內臣侍女都笑了起來,她也全不在意。

  我想了想,手指尚在等待的那匹駿馬,朝小白做了個手勢。小白會意,過去一勒馬轡,馬立即發出一聲嘶鳴,小白旋即揚聲對公主道:「梁先生走了!」

  公主一愣,轉頭去看。我趁她走神之際猛地自她手中抽出馬鞭,在眾人大笑聲中疾步走開,準備上馬,不想公主此時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種孩子氣的哭法在她長大之後已經極少見了,我一時無措,匆匆趕回後又是作揖又是道歉,最終承諾今日不出門後她才漸漸止住了哭泣,在我的陪伴下,一邊以纖手勻淚,一把緩緩回到閣中。

  我的眼眶溫熱,托起橙子的指尖在輕顫,心中的防禦攻勢又嘩啦啦地倒塌一片,我聽到激流決堤的聲音,好容易才按捺住擁抱她的衝動。最後我刻意忽略了對她的回應,只是朝她笑了笑,然後在一片剝好的橙子上抹了點鹽,遞到她面前。

  公主奪鞭之事迅速傳到了駙馬母子耳中,不消半日,張承照已為我帶回了關於他們的消息:「聽說這事,駙馬陰沉著臉不說話,而他娘氣得直指著他罵:『老娘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竟生下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娶個媳婦都不敢碰,還任由她……』」

  說到這裡,張承照遲疑著,咽下了後面的話。

  「說完。」我命令他。

  「唔,如果你要聽,我就說了,不過,這可全是她說的,我一個字都沒加呀!」張承照先聲明,隨後,才壓低聲音,把這句話說完:「……還任由她對著一個不男不女的傢伙……發浪……」

  他小心地窺探著我的表情,見我未露怒色,才繼續說:「她還說,駙馬就是沒出息,若早些讓公主見識到什麼才是真男人,就不會受這些汙糟氣了。」

  4.女冠

  為免公主生氣,我對宅中的內臣侍女下了禁令,不許她們把楊氏的話轉述給公主聽,以後我再見駙馬母子,也只當對此一無所知,不露半點情緒,他們雖對我冷淡,但當面倒也不會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隨後的幾天也就貌似平靜地過了。

  後來楊夫人派人跟我說,國舅去世到今年是十周年,她想找幾個道士,在宅中為國舅打醮做道場。我自然沒意見,回過公主後撥了一筆款給她,請她自己安排。

  兩天后她請的道士進到宅中住下,張承照去看了看,回來咋舌道:「不得了!你猜她請的是什麼道士?……領頭的,是三個風騷的女冠!一個叫玉清,頭上戴的白玉蓮花冠後面插著一把細篦,快有一尺長,上面鑲滿了金銀珠貝,眉心又貼著綠油油的翡翠花鈿,勾欄裡的行首用的頭面都沒有這麼花哨;一個叫逐雲,身上的道袍做成開襟褙子的樣式,不系帶,裡面的抹胸穿得那叫一個低,胸脯上的溝兒都能看到;還有一個叫扶月,道袍樣式倒是沒什麼問題,但竟是用紗穀做的,下身穿的鵝黃畫袴都清楚地透了出來!」

  韓氏這時正在向我看告假,要回家去籌備兒子的婚事,在旁邊聽了張承照的話便道:「現在走家串戶的女冠,十有八九是暗娼,穿戴成這樣也不出奇。」

  張承照擺首道:「但是,姑奶奶,她們可是國舅夫人找來為國舅做道場的呀!看見的人都在暗笑,說原不知國舅夫人如此賢惠,竟特意讓九泉之下的國舅爺享此等豔福。」

  韓氏想想,問:「這幾個女冠,莫不是國舅夫人接著打醮之名找來,送去服侍駙馬的?」

  張承照連連點頭:「我猜也是這樣,駙馬平日不怎麼近女色,所以國舅夫人找了這些騷貨來調教他。」

  我聽他講得粗俗,不由瞥了他一樣,他立即自己揚手輕批臉頰一下,然後又趨上前來,賠笑請示:「讓她們出入公主宅,實在是有礙觀瞻,不如我帶幾個人,把她們趕出去?」

  我思忖後道:「不必。人既是國舅夫人請來的,你若硬趕她們出去,徒傷和氣而已。何況公主也不反對駙馬親近別的女子,打醮也就幾天,隨她們去罷。」

  但打醮結束後這些女冠仍未離去,還是住在宅中,整日鶯聲燕語、吹拉彈唱地嬉笑聚樂,引觀者側目。梁都監也看不順眼,委婉地問楊夫人讓她們何時離去,楊夫人則說,再過兩天就是駙馬生日,讓她們為駙馬賀壽之後再走亦不遲。

  到了駙馬生日那天,公主處於禮貌,出席了晚間家中的壽宴,但行過三盞酒,向駙馬說過吉祥話後便告辭欲離去,此時那名叫玉清的女冠起身,過來向公主施禮道:「我們姐妹在公主宅中叨嘮這幾日,都未曾向公主請安,原準備了幾支曲子,想在壽宴上獻予公主聽的,還望公主賞臉,少留片刻,聽完再走罷。」

  公主遲疑著,一時未應,楊夫人便在一側笑道:「她們為向公主獻藝,都練習好幾日了,公主縱沒興趣,就算是看我母子這點薄面,也請賞她們這個臉罷。」

  她既這樣說,公主不好公然拒絕,便又坐了下來,玉清謝過公主,向逐雲,扶月示意,讓她們奏樂,然後從自己案上取了個盛酒的影青刻花注子,過來往公主的瑪瑙杯中斟酒,道:「這酒是我們自己釀的,叫桃源春,與別家不同,公主不妨嘗嘗。」

  那注子制工精美,釉色素雅,從中流出的酒液呈琥珀色,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很是好看。公主舉杯品了品,微微頷首,應是味道不錯。

  此時逐雲吹笙,扶月彈著琵琶,唱起了一闋《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公主聽後不置一詞,也不看身邊默默凝視她的李瑋,只是一曬,仰首飲盡杯中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