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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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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覺不妙。看這夫人容止氣度和年齡,顯然是可以常入宮參加燕集的命婦,即便不是能坐在宮眷近處的宰執夫人,但遠遠地見過公主也是極有可能的。 而公主倒並不慌張,淺笑著從容應道:「是麼?許多人都這樣說。我想,如是不是我的容貌與哪位貴夫人相似,便是我長了一張最無特色的臉,因此大家見了都覺得以前見過。」 聞者皆笑,也就不深究這個問題,若竹遂請我們在廳中入座。 坐下後二位夫人仍在寒暄,公主的目光倒被那小孩子吸引了去,低聲對我說:「這孩子真可愛,長得比仲明還好看。」 那垂髫小孩眉眼精緻,眼神靈動,膚色粉粉嫩嫩地,有幾綹頭髮混合著彩色絲帶結了數條細細的小辮,跟其餘散發垂至肩下,是女孩的髮式,還抿著小嘴含笑看若竹,也是女孩的神態,但卻穿著一身男孩的衣褲。 後來若竹也注意到這孩子,對張夫人道:「這孩子簡直像玉琢的人兒,是姐姐家的麼?」 「我倒也想要這麼個孩子,可惜沒這福分。」張夫人亦笑,又解釋道,「這是知制誥龐澹學士的女兒阿荻。龐學士與你奶夫是多年好友,我又與他家蕭夫人自幼相識,今日他們攜子來我家中做客,我接到你的信後不便立即離開,因此遷延了一些時候。你姐夫與龐學士坐而論道,阿荻跑到他們身邊聽。你姐夫那人你是知道的,一見她穿了男孩子的衣服便覺礙眼,皺著怕羞看,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擔心他又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忙告了個罪,帶上阿荻找了個藉口出門,對她母親說順便帶她看看花燈,一會兒再送回去,所以她跟著我來了。」 若竹撫撫阿荻的頭髮,笑對她說:「大人坐而論道你也感興趣,能聽懂麼?」 阿荻低眉但笑不語,而張夫人則從旁應道:「你別小看她,她現在雖只五歲,但龐學士一向把她當男孩兒教導,四書五經已會背不少了呢。」 若竹越發好奇,又問阿荻:「那今日他們談論的是什麼?」 阿荻抬起頭,瞬了瞬目,嘴角翹出個明亮笑容:「司馬伯伯說,相撲的女子衣服穿得太少,羞,羞,不成體統,要請官家不許她們再在街上表演了。」 8.茫然 阿荻聲音稚嫩柔軟,意態天真地說出這句話,令公主與若竹都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若竹隨即道:「這種遊戲,自然要穿的靈便些才好活動,難道要她們穿上大袖長袍,裹得嚴嚴實實的去摔摔打打麼?」 公主亦笑道:「這是每年上元百戲表演都會有的節目,官家駕臨宣德門觀燈時都愛看,也沒聽說他覺得那些婦人衣著有何不妥。」 适才阿荻「司馬伯伯」四字一出口,我便猜想這位先生可能是曾與我有一面之緣的司馬光學士,因他賢名遠播,世人皆知他品德高尚重禮法,聽張夫人與阿荻的敘述,倒與他性情相符,何況在我印象中,如今在京官員裡,姓司馬的也只他一人。而這個猜測在張夫人隨後的話語中也得到了證實。 「唉,就是因為官家未覺有何不妥,君實才有諸多意見。」張夫人無奈地笑笑。君實正是司馬光的字。 張夫人又解釋道:「他對龐學士說,宣德門乃國家之象魏,是用來懸示法令,體現國家尊嚴的。而上元觀燈之時,上有天子之尊,下有萬民之眾,後妃侍旁,命婦縱觀,讓那些婦人半裸著在宣德門前遊戲,怎能隆禮法、示四方?以後一定要上疏論列此事,請官家務必禁演這節目。」 公主不以為然:「我倒覺得這節目挺好,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樣競技,不似以往,只能濃妝豔抹地擺弄絲竹管弦,或做歌姬舞女以娛人。這類活動,穿少一點無傷大雅,再說,在宣德門前百戲中袒露胳膊的男子多了,卻為何女人們多露一寸肌膚都不行?」 若竹笑道:「幸虧你不認識我這姐夫,要當著他面說這話,不知他會怎樣罵你呢。」 公主有不悅之色,還欲反駁,我立即暗扯她衣袖,制止她,公主也就沒再多說,但問阿荻:「那你爹爹同意司馬伯伯的意見麼?」 阿荻搖搖頭,微笑道:「司馬伯伯要我爹爹跟他一起勸官家,我爹爹只是笑笑,沒答應,然後司馬伯伯不高興,看見我,更生氣……」 公主與若竹相顧莞爾,張夫人亦笑著歎息,移開了這話題:「咱們別管這書呆子了。若竹,還是說說你罷。怎麼發了這麼大的火,一個人跑到這裡來?」 若竹遲疑著,沒有立即回答。我想她大概是顧忌到我們,不好向姐妹述說家中事,遂輕聲對公主說:「時辰不早,我們也該告辭了。」 公主「唔」了一聲,語氣卻是大不樂意,也未立即站起來。若竹大概也看出公主對她的事大感興趣,想了想,最後一拉公主的手,道:「姐姐別走。難得與姐姐如此投緣,我便把今日的委屈說與姐姐聽罷。」又轉顧我,道,「這位郎君也不妨聽聽,將來可別犯我那夫君的錯誤。」 命侍女撤去殘羹,煮水點茶,若竹側朝張夫人,開始講述:「因我爹爹的關係,我夫君原是不便做京官的,也補外了幾年,但最近官家卻不顧我爹爹的反對,將他召了回來,讓他進翰苑,做了學士。我覺得挺奇怪,回來問爹爹原因,他卻不肯跟我說。直到昨天,我隨母親去外公家賀歲,與他家那一群姐姐妹妹、舅母表嫂閒聊,她們才告訴我說,歐陽內翰這兩年兼開封府,翰苑的事就管得少了,何況他去年又在忙著彈劾包拯,官家覺得翰苑缺人,於是就急著把我夫君召了回來。」 她說的歐陽修彈劾包拯之事去年鬧得挺大,我亦有耳聞。起因是權禦史中丞包拯率禦史台官員相繼彈劾三司使張方平,說他不稱職,最後導致張方平被撤職。今上隨後宣佈由宋祁接任三司使,包拯又說不好,轉而彈劾宋祁,逼今上讓宋祁補外。於是今上倒樂了:你覺這人不行,那人不妥,不如就讓你自己去做罷!大筆一揮,寫下詞頭:以權禦史中丞包拯為全三司使。 皇命既出,歐陽修大怒,立即上疏彈劾包拯,洋洋上千言,說包拯「天姿峭直,染素少學問」,「蹊田奪牛,豈得無過」,「言人之過似激汗,逐人之位似傾陷……今拯並逐二臣,自居其位,使將來奸侫者以為說,而惑亂主聽;今後言事者不為人信,而無以自明」……奏疏一上,包拯亦感不安,避於家中不受任命。但任歐陽修如何勸說,今上都不改成命,再三堅持,包拯才走馬上任了。 國朝奉行避親籍制度,一般來說,宰執重臣的親屬不能再身居要職,甚至不能同時做京官。包拯彈劾宋祁的理由之一就是其兄宋庠方執政,故他不可再任三司使。而聽若竹言下之意,似乎她的父親也是朝廷重臣,因此她的夫君不便做京官,遂補外幾年。只是我最近較少打聽翰苑之事,也不知哪位外郡官員最近被召回,做了內翰。 「原來姐姐的夫君是內翰,我果然沒猜錯!」公主得意地撫掌笑。 翰林學士官階為正三品,公主此前對若竹夫君品階的論斷的確沒錯。 張夫人聞言笑:「她這夫君可了不得,及第十年便做了內翰,國朝以來也沒幾人。」 「哦?」公主好奇的追問,「那他是……」 「他只是承蒙聖上加恩,撿了個便宜。」若竹輕描淡寫地說,也不急於提及丈夫的姓名,繼續說她家的事,「後來外公家的女眷們就在討論歐陽內翰和包拯孰是孰非,大多都覺得包拯彈劾宋祁其實沒錯,除了應避宋庠執政之嫌外,宋祁也卻是像包拯說的那樣,喜歡遊宴,奢侈過度,而三司使主管國家財政,是不應該由這樣的人出任。然後,她們開始講朝中流傳的小宋的故事,其中一則頗有趣:小宋姬妾甚多,他知成都府時,有一天設宴于錦江邊,酒喝了一半忽然覺得風太大,有點冷,便派人回家取件半臂來給他穿。結果那家僕回到府中剛說了這事,那一群鶯鶯燕燕立即奔回房中,各自取了一件半臂塞給他。家僕全都送了去,小宋一看,傻眼了——共有十幾件呢!他茫然看半天,覺得選誰的都不好,都會有厚此薄彼的感覺,於是竟不敢取來穿,最後強忍寒意而歸。」 她說至這裡,公主舉袂掩口,開始暗笑,張夫人與我亦隨之解頤。若竹見了,又道:「好笑罷?我也覺得挺有趣,所以今日回到家中,我跟某人說了這事。他聽到小宋茫然看半臂時,也哈哈大笑,笑得可開心了。於是我講完後就順勢問他:『如果你的原配夫人和我姐姐都還在,我們三人各自給你做了一件冬衣,一起送給你,那你穿誰的?'這下,他頓時也『茫然'了,想了半晌,才回答:『我都穿上罷,反正今年冬天挺冷的。'我可不會讓他這樣蒙混過去,就追著問:『那你先穿誰的?把誰的穿在最裡面?'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我反復再問,他才嘀咕著說:『總有個先來後到罷,按娶你們的順序來……」 張夫人笑問:「你就是為這個生氣?」 若竹蹙眉道:「那時我聽了是不大高興,但這不是最氣人的呢……我不動聲色地再問他:『如果我們三人分別待在自己房裡,然後三個房間都著火了,那你先去救誰?'他望望天,又看看地,磨蹭許久才說:『你讓我先救你王姐姐和若蘭罷,她們身體都不好……我保證一救完她們就來救你。」 公主再也忍不住,格格地笑出聲來,張夫人含笑擺首:「他也真是耿直,即便這樣想,這最後一句,也不應直說呀。」 若竹咬牙切齒,恨恨地說:「我倒吸一口涼氣,好不容易壓下怒火,繼續好聲好氣地跟他說:『可是火很大,如果你不先來救我,我就要被燒死了呀。'結果,你們猜他怎樣回答?」 我們皆笑而搖頭,表示猜不著。於是她公佈答案「他說:『不會的,你沒病沒痛的,跑得又快,估計屋子剛一冒煙你就已經跑出去了,都不用我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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