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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張先生擺首:「因爭寵觸犯龍顏,那只是一個小小誘因。國朝慣例,皇帝決策,若事關中宮,必須先與宰執商議。若宰執不同意,皇帝很難擅作主張。」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聽過多次的廢後事件還有更深的背景:「這麼說,是呂相公……」

  「沒錯,她得罪了當時的宰相呂夷簡。」張先生再述前塵往事,「明道二年,章獻太后崩,在她垂簾整整十一年後,今上才獲親政。今上隨後與呂夷簡商議,要罷黜所有太后黨羽,呂夷簡亦為他出謀劃策,並擬定了要罷免的大臣名單。今上回到禁中,將此事告訴了郭皇后,郭後反問他:『難道就他夷簡一人不附太后麼?不過是他機智,善應變,在太后與官家面前都會做人,所以倒混了個周全。』於是今上決定連呂夷簡也一齊罷去。次日,呂夷簡在朝堂上聽內臣宣佈被罷官員,陡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也被唱出,很是驚駭,卻不知原因。他素與入內都知閻文應有來往,聽閻文應說出緣由,從此便對郭後不滿。僅過了半年,今上又複其相位。後來,今上因尚美人之事向他抱怨皇后善妒,他與閻文應便頗說了些推波助瀾的話,郭後隨即被廢……如今夏竦情形與呂夷簡相似,有個同情新政大臣的中宮在君王之側,他難免會擔心,何況他與楊懷敏勾結,楊懷敏或曾在他面前編派中宮什麼,也未可知……另外,聽在樞密院伺候的孩子說,平賊次日,樞密院官員提起皇后前夜臨危不亂,指揮若定,都有讚譽之意,惟夏竦乾笑,說:『中宮頗有章獻簾後風儀。』」

  我聽出這言下之意:「他不但怕皇后現在進言干政,還怕她將來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而重用新政大臣?」

  張先生看著我,道:「慎言……如今官家聖體康寧。」

  我一驚,忙低首不語。

  張先生又道:「你适才說的,夏竦意在陰附張美人,這原因也有。張美人通過賈婆婆拉攏夏竦與王贄,對他們多有饋贈,而夏、王二人性本貪婪,且又顧忌中宮,因此兩方一拍即合。」

  我回思事件經過,越想越覺驚心:「平賊事後,夏竦堅決反對讓禦史台在外審理此案,而楊懷敏又將最後一個賊人殺掉滅口……或許,連當晚殺死前三個賊人,也是他授意的……難道這起事件,根本就是夏竦一手策劃的?」

  「他有這個動機。」張先生道,「甚至皇后閣中那個侍女,也可能是他授意賊人去勾引的,以獲得制獄動搖中宮的理由……依我看,皇后當時便意識到了是受人陷害,所以堅持要殺掉雙玉,否則,能輕易受人引誘的女子意志本就薄弱,鍛煉之下,什麼供詞說不出口?」

  「原來如此……」疑問有了合理解釋,我這才從亂麻般的案件中抽出些頭緒。

  張先生黯然一歎,又說:「但這也只是我的猜測,苦無證據上呈官家。」

  「今上聖明,對歐陽修的案子都看得很清楚,肯定不會冤枉皇后的,何況,還有陳相公他們為皇后說話……」我想令張先生寬心,但提及陳執中,忽然又有了個問題,「不過,先生為何認為陳相公一定會為皇后說話?據我所知,他並不屬新政一派。」

  「當然,他反對新政。」張先生答道,「但是,他更厭惡夏竦。」

  他繼續為我釋疑:「夏竦守西疆時,今上任命陳執中為陝西安撫經略招討使,而陳執中與夏竦論議不合,最後勢同水火,竟各自上表朝廷,自請辭職。先前今上召回夏竦,原是要拜為宰相,與陳執中同列,而眾諫官、禦史都說二人素有嫌隙,不可使之共事,這才改任他為樞密使。因此,夏竦若要陰謀改立中宮,陳執中必不會坐視不理。」

  我隨即也想到,陳執中雖然反對新政,但一向清廉自重,他看不慣夏竦亦不難理解。以前還曾聽今上對公主誇過陳執中忠誠,不以權謀私,說他女婿求他賞個官做,而他回答:「官職是國家的,又不是臥房籠篋中物,哪能隨意給自己女婿!」今上對此大為讚賞,所以雖然諫官屢次進言,說陳執中不學無術,非宰相之材,今上仍堅持以他為相,但對眾臣說:「執中不會欺瞞於朕。」若他進諫,今上必會慎重考慮。

  聯想到何郯,我順勢追問張先生:「那麼何禦史呢?他與夏竦又有何過節?」

  「他倒不是與夏竦有私人恩怨,而是一貫正直敢言,又曾為石介辯誣。」張先生再論何郯舊事:「去年,夏竦想進一步構陷富弼,便進讒言說,石介並沒有死,而是受富弼指使詐死,悄悄前往契丹密謀起兵,富弼則為內應。隨後還建議開石介之棺驗證。當時台諫都不敢多說什麼,而何郯則在今上面前極力為石介辯解,並抨擊夏竦的險惡用心……加上這次看他論楊懷敏之事,我想他心如明鏡,一定知道此中曲直,所以才敢寄希望於他。」

  「還有張學士……」我再問。

  張先生一哂:「當年你做我學生,可沒像如今這般勤學好問。」見我有慚愧狀,他亦不再說笑,繼續解釋:「張方平當年本來也是贊成施行新政的,只是介入不深,才得全身而退。他也是中宮潛在的支持者,若今上決定鎖院草詔,無論是廢立中宮或尊異張美人,他必會先進諫。」

  事隔多年後再次受教于張先生,我聽得頻頻點頭,忍不住又問:「那梁適呢?他為何也不附和夏竦決議?」

  張先生不直接答,反問我:「我且問你,當初我並未囑咐你把詔書也給梁適看,你為何在他在場時也把詔書展開了?」

  我把當時的想法告訴他:「我聽人說過,國朝以來,樞密使與樞密副使常不相諧,例如真宗朝,寇准與王嗣宗,王欽若與馬知節,莫不如此……」

  張先生頷首,說:「你既知道,何必問我?」

  我先是一愣,旋即與他相視而笑。國朝皇帝一向注重權利制衡,為防兩府宰執專權,通常兩府次要職位不會讓宰執朋黨出任,因此宰相同平章事與副相參知政事,樞密使和樞密副使,往往分屬朝中不同的派別。

  此夜最後的結果並未影響到我們這一瞬的好心情。少頃,有內侍從邇英閣來,通知張先生說:「陳相公、梁樞密與何禦史此刻方離開邇英閣,天色已晚,禁門關閉,不便出宮,今晚將宿于翰苑。請張先生在內東門司略作記錄。」

  張先生答應,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他們去翰苑,須鎖院麼?」

  內侍回答:「不必,只是在翰苑住宿,並不草詔。」

  次日晨,秋和來找我,憂思恍惚,雙目猶帶淚痕,但嘴角是含笑的。

  「懷吉,剛才我去福寧殿求見官家……」她說,「他告訴我,其實,他並不曾想改立中宮。」

  得到這個明確的答案,我自然欣喜,但也注意到秋和古怪的表情,對她探到今上真話的途徑深感懷疑,遂問她:「你是怎樣問他的?為何他會坦言說這話?」

  秋和儘量保持著笑容,慢慢告訴我:「我向他提當年的承諾,要他實現我的願望。他問是什麼,我說,我的願望就是,看著皇后長伴官家身側。」

  「啊……」我很難形容這時的心情。雖然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善意,並認為她作了適當的選擇,但還是不禁為她感到惋惜,「你的願望呢?你真正的願望就這樣放棄了?」

  她搖搖頭,惻然道:「再說罷……我想想,別再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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