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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蒙官家宣召,李司飾迅速過來,為他分發梳頭。嬪禦列侍左右等待,公主亦在內旁觀。

  其間公主問今上:「爹爹為何這時梳頭?」

  今上歎了歎氣,道:「适才幾個諫官一直在沖著我講大道理,我欲早走,便對他們笑著說:『眾卿之意,朕已知曉,容節後再議。』不想剛一轉身,還沒邁步,袖子就被一個官兒拉住了,一迭聲地說:『陛下一定要聽完臣等諫言……』我想抽回袖子,他卻還不鬆手,我便只好回去坐著,一直聽他們講完,偏偏其中有一位體味甚重,現今又是大熱天……直熏得我腦疼耳熱,頭皮發麻,所以必要梳梳頭才能清醒一些。」

  眾嬪禦聽了皆大笑,紛紛問:「那他們是為什麼進諫?什麼話這麼長,半天說不完?」

  今上不答,只說:「也沒什麼,你們無須知道。」

  有位娘子眼尖,窺見今上袖中有章疏,便趁其不備,倏地抽出,笑說:「他們的話一定寫在這上面了,官家賜我們看看罷。」

  其餘娘子亦上前爭搶章疏,笑鬧不已,都要先翻開來看。今上起初欲制止,無奈還在梳頭,頭髮在李司飾手上,不好動彈,只得搖頭歎息。

  娘子們爭來爭去,誰都不得先睹。最後抽出章疏的那位揚聲道:「好了好了,誰也別搶了,我們請公主宣讀,大家一起聽罷。」

  眾人都覺這主意不錯,遂把章疏交到公主手裡。

  公主接過,翻開,一字一字地數著,開始念:「臣伏聞陛下以災變頻數,已降詔敕,敷求讜言……」

  今上苦笑道:「他們說今年雨水成災,近日國中又有地震,乃陰盛之罰……你直接念最後那幾行罷。」

  公主點頭,跳過中間段落,念後面最重要那幾句:「宮掖之間,女禦之眾,豈無繁冗,徒在幽閉?望選其無用之人,放令出外,以消陰盛之變。」

  此語一出,殿內嬪禦霎時啞口無言,顯然不曾料到台諫所論事會與己有關。惴惴不安的心緒浮在眸光裡,她們都試探著偷眼看今上,惟恐一個不妥,自己便淪為了章疏中的「無用之人」。

  今上卻也緘口,未曾發話安慰她們。公主眼波回旋于父親與嬪禦之間,有點好奇,有點懵懂,努力思索的神情使她顯得相當可愛。

  須臾,一聲輕笑劃破此間沉默:「官家把這些亂說話的官兒逐出幾個,耳根不就清淨了?」

  此言出自李司飾。在眾女訝異的注視下,她漫挽皇帝長髮,徐徐道:「如今京師富人手上有了幾緡錢,都要多納幾房妾媵,天子縱有些嬪禦,又豈容他外臣指三道四?兩府兩制,家中各有歌姬舞伎,官職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根底只剩有一二人,他們就說陰盛須減去,倒只教他們這幫子人風流快活!」

  她說的話想必眾嬪禦中是有人想附和的,但又都知官家一向善待諫官,李司飾語鋒卻直指諸臣,故不敢貿然開口,一個個著意看今上臉色。

  而今上直坐著,目光落在面前鏡中,淡淡凝視李司飾,眼底波瀾不興,難以窺知他心思。直至頭髮梳好,始終未發一語。

  李司飾未覺有異,取了襆頭為官家加上,站在他身後,一雙鳳眼懶洋洋地斜睨向鏡內今上清雋的臉,又問:「官家真要按他們說的做麼?」

  今上道:「台諫之言,豈敢不行。」

  李司飾又笑笑,一邊漫不經心地收拾奩具,一邊說:「若果真要裁減宮人,請以奴家為首。」

  她自然不會想出宮,這樣說,無非是自恃得寵於官家,刻意淩蔑台諫議論罷了。

  今上聞言遽然起身,冷面下令:「請司宮令攜宮籍過後苑。」

  言罷拂袖入內更衣,留下一干嬪禦面面相覷。

  待與眾人到了後苑,皇后命開宴,今上卻示意暫且延後,先讓總領尚書內省的司宮令奉上宮籍名冊,自己御筆親點,在其上勾劃。良久,降旨:「自司飾李氏以下三十人盡放出宮。」

  旨意既下,皇后再請今上入席,今上卻不應,但問:「她們出宮了麼?」

  皇后歎息,轉而命任守忠即刻遣那三十人出宮。待內東門司回奏宮人悉數離宮,今上才入席進膳。

  經此變故,席間笑語略有些滯澀,無人敢就此發問。

  面對滿座宗親貴戚,今上才薄露笑意,逐一問候位高行尊者,與年幼者也多有交談,皇后亦從旁引導話題,氣氛方又活躍起來。

  此間皇后命人奉上定額外禮品若干,再分賜宴中眾人。其中有幾斛廣州進獻的番商沒官珍珠,淨白瑩潤,形態正圓,各斛珠子大小各異,按順序看去,依次增大,但每斛內的卻又勻淨如一。

  眾人嘖嘖讚歎,幾位嬪禦忍不住托起珍珠細賞,愛不釋手。

  張美人心情鬱結,懨懨地在閣中躺了十數日,今夜也是勉強來的,膚色蒼白,容顏消瘦,走起路來顫巍巍,有西子捧心之態。但此刻見了珍珠,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心也漾起一層漣漪,輕飄飄地走了過去,蓮步依依,在斛珠左右流連。

  但見珠光映亮她憔悴容色,今上似有些感傷,當即宣佈:「這幾斛珠子賜與張美人。」

  待到曲終宴罷,宗室貴戚皆離去,只余公主與幾名親近嬪禦在側時,皇后問今上:「梳頭夫人是官家所愛,官家卻為何將她列作第一名,遣她出宮?」

  今上答道:「此人勸我拒諫,豈宜置於左右。」

  皇后淡然笑,略略欠身:「陛下聖明。」

  諸嬪禦亦隨之稱頌,惟苗昭容隨後笑道:「但如今逐了梳頭夫人,司飾一職出了缺事倒小,可又要麻煩皇后費心想,該換誰為官家梳頭了。」

  俞婕妤道:「尚服局不是還有位陳司飾麼?」

  苗昭容擺首道:「陳司飾的妝品制得倒是好,可惜不會導引術,梳的髮式也不見佳。」

  「給我梳頭的丫頭倒還不錯,」原本沉默的張美人忽插言道:「會導引術,頭髮也梳得好,手腳輕,梳完髮絲都不會掉幾根。」

  有意無意地掠官家一眼,張美人又補充道:「就是官家見過的許靜奴,今年十六歲了。」

  「妾倒也有個人選,想推薦給官家,」俞婕妤朝今上微笑,又轉向皇后說:「還須皇后定奪。司飾內人顧采兒,十八歲。最近是她在為妾梳頭,手藝自不必說,最重要是人品好,極穩重,說話行事絕不會像梳頭夫人那樣輕佻。在官家左右侍奉的人,模樣出眾自然是好,但最怕有色無德。」

  「呵。」張美人嗤笑,冷瞥婕妤,意極輕蔑。

  苗昭容輕搖團扇,此刻不緊不慢地開口:「妾也想到一人。心思細,技藝好,為人更是極妥當,官家皇后都是認得的。」

  皇后很快明白她所指:「秋和?」

  「正是。」苗昭容手執團扇朝皇后欠身,道:「秋和雖然年紀還小,但精通導引術,清晨經她梳一次頭,整天都神清氣順。給妾梳發,又常有奇思妙想,做的髮式新穎別致。至於人本身,官家皇后都看在眼裡,妾也就不多說了。」

  皇后沒表態,轉顧今上,問他:「官家意下如何?」

  今上沉吟,最後如此決定:「讓這三人均作準備,隨後兩月依舊為娘子們梳頭。七夕那天,我看誰給娘子梳的頭好,便升誰為司飾,選作梳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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