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他和我都高估了我認路的能力,我又一直想著适才之事,心不在焉地走了許久才驀然驚覺,身處之地全然陌生,我已迷失在這午夜的九重宮闕裡。

  我停下來茫然四顧,周圍寂寥無聲,不見人影,惟面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著清淡的波光,岸邊堤柳樹影婆娑,在風中如絲發飄舞,看得我心底漸起涼意。我依稀想到這應是位處皇城西北的後苑,於是仰首望天,依照星辰方位辨出方向,找到南行的門,匆匆朝那裡走去。

  剛走至南門廊下,忽覺身側有影子自門外入內,一閃而過,我悚然一驚,回首看去,但見那身影嬌小纖柔,像是個不大的女孩,在清冷夜風中朝後苑瑤津池畔跑去,身上僅著一襲素白中單與同色長裙,長髮披散著直垂腰際,與月色相觸,有幽藍的光澤。

  她提著長裙奔跑,裙袂飄揚間可以看出她未著鞋襪,竟是跣足奔來的。這個細節讓我意識到她是人而非鬼魅,起初的恐懼由此淡去,我悄然折回,隱身于池畔的樹林中,看她意欲何為。

  她在池畔一塊大石邊跪下,對著月亮三拜九叩。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側面,但見她七八歲光景,面容姣好,五官精緻。

  跪拜既畢,她朝天仰首,蹙眉而泣,臉上淚珠清如朝露:「爹爹病了,徽柔無計使爹爹稍解痛楚,但乞上天垂憐,讓徽柔能以身代父,患爹爹之疾,加倍承受爹爹所有病痛。惟望神靈允我所請,若令爹爹康健如初,徽柔雖舍卻性命亦所不惜……」

  她且泣且訴,再三籲天表達願以身代父的決心,我靜默旁觀,也漸感惻然。這情景讓我憶起以前的一些事。

  我父親身體一直較弱,後來更罹患重疾,常常整日整夜地咳嗽,我每晚睡時總能聽見從隔壁傳來他的咳嗽聲。當時年幼不懂事,總覺得這噪音很討厭,每次被吵得無法安睡了便模糊地想,若有一日他可以安靜下來該多好。

  竟也有這麼一晚,我終於沒再聽到他的咳聲。那夜我睡得無比安恬。次日醒來,一睜眼就看見母親蒼白呆滯的臉,她凝視著我,平靜地告訴我:「小元,你爹爹走了。」

  原來天塌下來就是這樣,一切都變了。

  從那之後到如今,我常對自己當時對父親病情的漠視感到無比悔恨,若時光可以倒流,我必也會如眼前的小姑娘一般,跣足籲天,誠心祈禱,希望自己能以身代父。

  我想得出神。頭上有樹葉因風而落,拂及我面,我微微一驚,手一顫,一卷畫軸滾落在地。

  聽見響動,小姑娘警覺回首。我拾起畫軸,在她注視下現身,與她對視著,一時都無言。

  我不知道她是誰。宮中妃嬪有收養良家子為養女的傳統,也會讓入內內侍找牙人買寒門幼女入宮做私身,何況還有尚書內省從小培養的宮女,像她這般大的小姑娘宮裡並不少,除了聽出她名叫徽柔,我不知她身份,只覺無從與她攀談,雖然我很想告訴她,我衷心祝願她父親早日痊癒。

  「你是誰?」她問。

  我正要回答,卻見後苑南門外有人提著燈籠進來。徽柔看見,立時轉身朝另一門跑去,想是不欲來人發現她。

  她這一跑動倒驚動了那人。那是一名內人模樣的年輕女子,也隨即提燈籠追去,口中高聲喚:「誰?站住!」

  樹下的陰影蔽住了我,故此未被她留意到。我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後苑東端,才又循著星辰指引的方向重拾回居處的路。

  5.徽柔

  兩日後,我遵皇后吩咐,送數卷崔白的畫入柔儀殿請她過目。皇后正在與入內內侍省都知張惟吉閒談,見我將畫送到,便命人展開,與張惟吉一起品評。

  那些畫是我精心挑選的,主題各異,既有花竹羽毛、芰荷鳧雁,也有道釋鬼神、山林飛走之類,皆為崔白所長。張惟吉見了目露笑意,似很欣賞,皇后問他意見,他謹慎答道:「此人畫作頗有新意。」

  皇后暫時未語,又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在一幅《荷花雙鷺圖》上,唇角微揚,對我道:「懷吉,你沒說錯,崔白長於寫生,若論傳寫物態,畫院確無幾人能勝他。」

  我含笑垂目低首。張惟吉見皇后久久矚目于雙鷺圖,遂也走近再看,欲知其妙處。

  皇后側首問他:「都知以為此畫如何?」

  這圖畫的是荷塘之上雙鷺戲水,一隻自右向左遊,欲捕前面紅蝦,另一隻自空中飛翔而下,長頸曲縮,兩足直伸向後。

  張惟吉凝神細品,然後說:「畫中白鷺形姿靈動,翎羽柔密,似可觸可摸……的確是難得的佳作。」

  「不僅于此,」皇后目示上方白鷺頸部,道:「白鷺飛行,必會曲頸勁縮,乃至下半頸部呈袋狀。此前我亦見過他人所作白鷺圖,常誤畫為白鶴飛翔姿勢,頭頸與雙足分別向前後伸直。而今崔白無誤,可知他觀物寫生確是花了些心思的。」

  我與張惟吉聞言都再觀此畫,果然見上面飛行中的白鷺頸部曲縮,幾成袋狀,不覺駭服。

  張惟吉當即贊道:「娘娘聖明。崔白能獲娘娘賞識,何其幸也!」

  皇后卻又搖頭,歎道:「但以他如此才思,如此性情,繼續留在畫院中倒是束縛了他……有些人,天生就不應步入皇城。」

  「把畫收好,將來藏于秘府。」她命我道:「至於崔白,我會讓勾當官應畫院所請,准他離去。」

  她對崔白的讚賞,曾讓我有一刻的錯覺,以為她會因此留下他,故她突然轉折的結語讓我略感訝異,但隨即又不得不承認,這確是個能讓畫院官員與崔白都覺舒心的決定。我佩服她。

  宮人們將畫軸逐一卷好,準備交予我帶回。我肅立等待間,忽聽殿外傳來喧嘩聲,有女子在外哭喊:「皇后,我母女受人所害,你不願做主懲治奸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官家都不讓我見?」

  張惟吉蹙了蹙眉,欲疾步出去查看,卻被皇后止住,命宮人道:「讓她進來。」

  極快地,一名雲髻散亂的女子奔入殿內,跪倒在皇后面前,將懷抱的孩子給皇后看,泣道:「幼悟都病成這樣了,皇后就不能讓官家見見麼?」

  想是心憂那孩子之病,此女雙目哭得紅腫,面目甚憔悴,但仍可看出她容貌豔美,若妝容修飾妥當,應屬絕色。她所抱的是名三四歲的女童,此刻緊閉雙目沉重地呼吸著,小臉上一片病態的潮紅,像是高熱不退。

  皇后和言道:「我已命太醫仔細為幼悟診治,張美人不應帶她出來,再著了涼就不好了。官家這幾日宜靜養,之前已下過令,不見嬪禦。」

  張美人卻擺首:「皇后並非不知,這孩子的病是遭人詛咒所致,太醫治標難治本,若要幼悟痊癒,定得處罰害她的小人。妾知皇后不屑理這等小事,不敢以此相煩,但為何妾求見官家一面皇后都不許?」

  我曾聽人提過,今上最寵的娘子是美人張氏,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現下她言辭囂張,咄咄逼人,果然是恃寵而驕的模樣,而皇后居然也未動怒,淡然應道:「美人多慮了。而今天氣變幻無常,幼悟不過是偶感風寒,服幾劑藥便會好,與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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