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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那倒沒有,」崔白笑吟吟地說,「我只是好奇,為何中貴人不去看畫院諸位待詔作畫,卻每每如此關注拙作。」

  我想想,說:「記得懷吉初入畫院那天,見眾畫學生都在隨畫學正臨摹黃居寀的花鳥圖,惟獨公子例外,只側首看窗外,畫的是庭中枝上飛禽。」

  崔白擺手一哂:「黃氏花鳥工致富麗,我這輩子是學不好的了,索性自己信筆塗鴉。」

  我亦含笑道:「崔公子落筆運思即成,不假於繩尺,而曲直方圓,皆中法度。懷吉一向深感佩服。」

  「中貴人謬贊。」言罷崔白重又徐徐提筆,落筆之前忽然再問我:「難道這畫院中還有人曲直方圓尚在法度之外?」

  自然有的。但我只淡然一笑,沒有回答。

  許是自己也有了答案,崔白未再追問,銜著一縷清傲笑意轉身繼續作畫,前額有幾縷永遠梳不妥帖的髮絲依舊垂下,隨著他運筆動作不時飄拂於他臉側,而他目光始終專注地落於畫上,毫不理會。

  由此我們逐漸變得熟稔,不時相聚聊些書畫話題,他看出我對丹青的興趣,主動提出教我,我自是十分樂意,在我們都有閒時便跟他學習畫藝。

  一日他教我以沒骨法畫春林山鷓,畫院畫學正途經我們所處畫室,見揮毫作畫的居然是我,大感訝異,遂入內探看。我當即收筆,如常向他施禮。他未應答,直直走至我身旁,凝神細看我所作的畫。

  自祖宗以來,國朝翰林圖畫院一直獨尊黃筌、黃居寀父子所創的黃氏院體畫風,畫花竹翎毛先以炭筆起稿,再以極細墨線勾勒出輪廓,繼而反復填彩,畫面工致富麗,旨趣濃豔。而此刻畫學正見我的畫設色清雅,其中山鷓未完全用墨線勾勒,片羽細部多以不同深淺的墨與赭點染而成,大異於被視為畫院標準的黃氏院體畫,立時臉一沉,朝崔白冷道:「是你教他這樣畫的?」

  崔白頷首,悠悠道:「畫禽鳥未必總要勾勒堆彩,偶爾混以沒骨淡墨點染,也頗有野趣。」

  畫學正忽然拍案,揚高了聲音:「你這是誤人子弟!」

  崔白不懼不惱,只一本正經地朝他欠身,垂目而立。

  畫學正強壓了壓火氣,轉而向我道:「中貴人若要學畫,畫院中自有待詔、藝學可請教,初學時要慎擇良師,切莫被不學無術者引入歧途。」

  我亦躬身做恭謹受教狀。畫學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拂袖出門。

  待他走遠,崔白側首視我,故意正色道:「中貴人請另擇良師,勿隨我這不學無術者誤入歧途。」

  我的回答是:「若崔公子引我走上的是歧途,那我此生不願再行正道。」

  我們相視一笑,此後更顯親近。在他建議下,我們彼此稱呼不再那麼客氣,他喚我的名字,我亦以他的字「子西」稱他。

  畫學正越發厭惡崔白,屢次向同僚論及他畫藝品行,有諸多貶意,崔白也就頻遭畫院打壓,每次較藝,他的畫均被評為劣等,從來沒有被呈上以供御覽的機會。

  崔白倒不以為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風格寫生作畫,對畫院官員的教授並不上心,每逢講學之時,他不是缺席便是遲到,即使坐在廳中也不仔細聽講,常透窗觀景神游於外,或乾脆伏案而眠,待畫院官員講完才舒臂打個呵欠,悠然起身,在官員的怒視下揚長而去。

  某次恰逢畫學正講學,主題是水墨畫藝,待理論講畢,畫學正取出事先備好的雙鉤底本,當場揮毫填染,作了幅水墨秋荷圖,墨蹟稍幹後即掛於壁上,供畫學生們品評。

  確也是幅佳作,畫中秋荷風姿雅逸,雖是水墨所作,卻畫出了蓮蓬與葉返照迎潮,行雲帶雨的意態。畫學生們自是讚不絕口,隨即紛紛提筆,開始臨摹。

  畫學正以手捋須,掃視眾人,怡然自得。不想轉眸間發現崔白竟絲毫未曾理會,坐在最後一列的角落裡,又是伏案酣然沉睡的模樣。

  畫學正當下笑意隱去,黑面喚道:「崔白!」

  崔白似睡得正熟,沒有一點將醒的意思。畫學正又厲聲再喚,他仍無反應,我見場面漸趨尷尬,便走近他,俯身輕喚:「子西。」他才蹙了蹙眉,緩緩睜開惺忪的雙目,先看看我,再迷糊地盯著畫學正看了半晌,方展顏笑道:「大人授課結束了?」

  「是結束了,」畫學正含怒冷道,「但想必講得枯燥,難入尊耳,竟有催眠的作用。」

  崔白微笑道:「哪裡。大人授課時我一直聽著呢,只是後來大人作畫,眾學生都趨上旁觀,我離得遠,眼見著擠不進去了,所以才決定小寐片刻,等大人畫完了才細細欣賞。」

  「是麼?」畫學正瞥他一眼,再不正眼瞧他,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碧空,說:「那依你之見,鄙人此畫作得如何?」

  崔白仍坐著,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側頭審視對面壁上的秋荷圖片刻,然後頷首道:「甚好甚好……只是某處略欠一筆。」

  畫學正不免好奇,當即問:「那是何處?」

  崔白唇角上揚:「這裡。」同時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筆,忽地朝畫上擲去,待他話音一落,那筆已觸及畫面,在一葉秋荷下劃了一抹斜斜的墨蹟。

  此舉太過突兀,眾畫學生失聲驚呼,回視崔白一眼,旋即又都轉看畫學正,細探他臉色。

  畫學正氣得難發一言,手指崔白,微微顫唞:「你,你……」

  「啊!學生一時不慎,誤拈了帶墨的筆,大人恕罪。」崔白一壁告罪,一壁展袖站起,邁步走至畫學正面前,再次優雅地欠身致歉。

  畫學正面色青白,怒而轉身,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畫,想是欲撕碎洩憤。

  崔白卻出手阻止,笑道:「大人息怒。此畫是佳作,因此一筆就撕毀未免可惜。學生既犯了錯,自會設法補救。」

  便有一位畫學生插言問:「畫已被墨蹟所汙,如何補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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