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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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心想轉至入內內侍省,也是由他口中,我才知道了內侍兩省的地位原來並不相同。 一日我們二人承命將書藝局謄錄的文卷送往中書門下,因相公索要得急,我們一路小跑,經一轉角處不慎與從另一側走來的兩名內侍相撞,那兩人個頭比我們高,只踉蹌了兩下,而我們則都倒在了地上,文卷也散落下來。 「小兔崽子們,沒長眼睛呀?」兩人朝我們怒駡。 我沒有理他們,只急著去拾文卷,查看是否有汙損。張承照聞聲頗惱火,爬起來準備回罵,豈料一看清他們服色,立即就氣餒了,反倒陪笑道:「是我們不小心,擋了兩位哥哥的道,請哥哥恕罪。該打該打!」 言罷自擂一巴掌,又連連笑著躬身道歉,那兩人又白我們兩眼,才施施然離去。 我不解,問:「你為何對他們如此謙卑?」 張承照沖著兩人背影做拳打腳踢狀,又狠狠暗唾一口,方才答道:「第一,他們是有品階的內侍黃門;第二,他們是入內內侍省的內侍黃門。」 我知道我們現在只是尚無品秩的小黃門,內侍黃門要比我們高一階,但不明白何以入內內侍省的內侍黃門值得特別尊重。 「他們是服侍官家、娘娘、公主的人呀!隨便在主子跟前煽煽風,我們可就有好果子吃了。」張承照鬱悶地說:「我當年犯懶,沒留心學習禮儀,才沒被分往入內內侍省。」 從中書門下回來後,張承照向我逐一解釋入內內侍省諸司的重要之處:「那些直接入官家寢殿或皇后、諸娘子及公主位伺候的不用說,全是自後省選出。另外後省所轄諸司也都不簡單呐:禦藥院,掌按驗醫藥方書,修合藥劑,以待進禦及供奉禁中之用,是最受宮中人尊重的,非有功之內臣不能任『領禦藥院』;內東門司,掌宮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制出行之事,若發現有人攜帶可疑物品,還可以直接提交皇城司處理或稟告中書門下,有他們監管,連官家都不敢隨意賞人財物;合同憑由司,掌禁中宣索之物,給其憑據,凡特旨賜予,則開列賜物名稱數量,交付掌禦庫之司取出,官家賞賜的東西要經由他們兌現,誰敢得罪?龍圖、於昌、寶文閣,掌藏祖宗文章、圖籍及符瑞寶玩,都是極貴重之物,在那兒任職的內臣自然身份也另有不同。」 「內侍省不也是為官家辦事的麼?何以定要分兩省高下?」我問他。 「大不同,有高下!」張承照迭聲說:「看看前省諸司幹的都是些什麼事:管勾往來國信所,掌契丹使臣交聘之事,雖平日倒清閒,但與宮中人無關,也就無人巴結;後苑勾當官,掌宮中苑囿、池沼、台殿園藝雜飾,以備官家娘娘游幸,在其下任職的人其實也就是一批工匠園丁;造作所,掌製造禁中及皇屬婚娶的物器,都是幹粗活的;軍頭引見司,掌供奉便殿禁衛諸軍入見之事,相當於帶路的;我們所屬的翰林院下轄天文、書藝、圖畫、醫官四局,掌觀測天象、翰墨、繪畫、醫藥等事,雖說略好一些,但我們書法再好,至多也就是在書院待詔們手下幹些謄錄的活兒,連內宮的邊都沾不到……」 我默然,又聽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而且,兩省中人的俸祿也不一樣呢。就拿兩省都有的供奉官來說,我們前省的供奉官月俸是十千,春、冬絹各五匹,冬加綿二十兩,而後省的就有十二千,春絹五匹,冬七匹,綿三十兩……若後省的官出了缺,拿前省的補上,那就是升遷了,獲補的人通常都會笑得合不攏嘴……你看後省的官兒們穿得一個比一個光鮮……」 「也不是,」我想起一人:「勾當內東門的張先生就穿得很樸素。」 張承照一時也無語,撓頭想想,道:「可能是他想攢錢,所以節儉度日。」 經我一提,忽然他又好奇起來,問我:「你知道麼?聽說你來翰林院是張先生建議的。真奇怪,他對你不是挺好的麼?你的名字還是他取的,他為何不讓你去後省?」 我略一笑,道:「大概是覺得這裡更適合我。我也這樣想。」 他鄙夷地搖搖頭,瞧我的眼神分明是說「孺子不可教」。 又一年過去後我們同時經恩遷補為內侍黃門。作為內侍,張承照對力求晉升一事相當有誠意,天天都在扳著指頭數從現下到內侍極品要經歷的官階:「內侍黃門,內侍高班,內侍高品,內侍殿頭,內西頭供奉官,內東頭供奉官,押班,副都知,都知,都都知……兩省都都知……」每次說起「兩省都都知」時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看見了這個內臣極品官職已在向他招手,常看得我也笑起來。 有次我問他:「你為何如此想做兩省都都知?」 「有很多很多的錢呀!」他脫口答道,「兩省都都知的月俸至少有五十千,是我們的五十倍。」 我不明白何以他對錢這般執著:「我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呢?既不能買田地也不能娶媳婦,更沒有後人可交付。」 這倒把他問住了,過了半晌他才道:「且不說錢,做了兩省都都知,除了官家娘娘,就沒人敢打我罵我了,只有我去打罵別人……我們在宮裡辛苦做事,總要圖點什麼吧?你若不想晉升,又是在圖什麼呢?」 這次是我默不作聲。那時的我每日似乎也只是平淡漠然地過,沒有目標,沒有希望。 3.崔白 十二歲時,我被調入翰林圖畫院供職。品階無變化,只是主要工作改為伺候畫院待詔們作畫和聽候畫院勾當官差遣。但書藝局的內侍們都很同情我,說這其實是一次降職,畫院原是低書院一等的。 我也知道,書畫院的人本來地位就不高,雖然其中四品五品的官員也能如普通文官們一般服緋服紫,卻不得佩魚。在世人眼中,書畫院的待詔們都屬於「以藝進者」,所給予的尊重也有限。而畫院中人相較書院的又要遜一籌,諸待詔每次立班,均以書院為首,畫院排於其後,只比琴院、棋、玉、百工稍好一些。 正經的待詔都這樣,其中的內侍自然也就隨之被眾人眼色分出了新的等級。同樣是內侍黃門,但琴院的不如畫院的,畫院的也就不如書院的。 當時的翰林書畫局總勾當官是入內副都知任守忠,張承照遂向我建議:「你去求求張先生,請他跟皇后說說,讓皇后命令任都知,將你留在書院罷。」 我不置可否。他又朝我眨眨眼,笑道:「去說,沒事兒,張先生是皇后跟前的紅人,但凡有他一句話,你就不必去畫院了。」 我朝他搖頭,否決了這個提議。我並不懷疑張先生深受皇后賞識與信任的事實,但也清楚地知道,擅用皇后對他的重視提出分外要求不是他的作風,上次出言救我只是極偶然的情況,我不想令他再次破例。我從來不敢奢望,亦不欲看到,有人會因我的緣故而向別人懇求什麼。 畫院畫師分畫學正、待詔、藝學、祗侯、供奉等五等,未獲品階者為畫學生,所作的畫供宮廷御用,或奉旨前往寺院道觀等特定處作畫。這是個更清靜的地方。每旬日要取秘閣藏畫供畫師們品鑒臨摹,這天會略有些累,但平日事務不多,大多時候我只須侍立在側,聽畫院官員講學或看畫師們作畫。 在眾畫師中,我尤其愛觀畫學生崔白作畫。他是濠梁人,彼時二十餘歲,稟資秀拔,性情灑脫疏逸,行事狂放不羈,常獨來獨往,引畫院官員側目,但他的畫中有一縷尋常院體畫中少見的靈氣,卻是我極為欣賞的。 深秋某日,畫院庭中落木蕭蕭,他獨自一人就著樹上兩隻寒鴉寫生,我立於他身後悄然看,他擱筆小憩間無意回首發現我,便笑了笑,問:「中貴人亦愛丹青?」 我退後一步,欠身道:「懷吉唐突,攪了崔公子雅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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