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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二、終是離情

  杜廣的來去突然,蘇堂竹的驚惶失常,無一都指向天一訣。先前我只關注杜廣,而忽略了蘇堂竹。現在盯著他,我想到了他初處地宮的難看面色。醫癡?恐怕杜廣也是位武癡。

  從最早我將天一訣轉述蘇堂竹,到羅玄門人拿著殘訣前往南越,幾年過去了,杜廣從未出現過,卻在這節骨眼上胃出。世間沒那麼多巧合。

  蘇堂竹支支吾吾地道:「我怕師兄回來責備,杜師叔驚擾了你。」

  既然蘇堂竹不願說,逼他也無用。我心念一轉,「沒什麼,他只是來找你,我只好奇羅玄門的醫術怎麼個比法。」

  蘇堂竹解釋了一通,扯得很圓。他修為總提升得慢,只因專精醫術。

  我聽到差不多了,佯裝疲倦,打個哈欠道:「哦,有什麼難處一定要找我說說,即便幫不上,分個人擔擔也好。」

  蘇堂竹走後,我沒有往自己寢室而去,帶上幕西雁,進人了董後的寢宮。蘇堂竹在地宮待得太久,他在下面必有發現。

  打開幽暗的地宮人口,我深吸一口氣後,縱身而入。慕西雁如影隨形。我真的不喜歡地宮,從第一次進入就厭惡。它不僅陰暗恐怖,而且還神秘古怪。從燮國兵敗起,它就潛伏在皇宮之下,嘲諷著幾代居住在它之上的王者。氣運、國運仿佛被一隻無形的黑手掌控,精算過頭的紇呂因此飲恨。

  我知道西日昌喜歡那幅粉紅骷髏的壁畫,妖豔與死亡相關,誘惑與恐俱並存,這是地宮的另一種診釋。平和溫性的美麗泯滅於貪婪,富足安逸的生活磨滅血性,平庸凡常的活著永遠都不會理解羔羊為何被奴役,善良如何成為枷鎖。

  他欺騙不了我。他存過將我關入地宮的心思。一具活生生的粉紅骷髏永遠生活於他的陰暗中,這是他對我最真實的情感寫照。只屬於他一人,只為他一人妖豔或死亡。

  我從容地穿過雨道,進入無數夜明珠照撇的地宮內部。慕西雁的呼吸抒發著首次進入地宮的感慨,而他的感慨瓦解了我與西日昌的粉紅骷髏契合的部分。無論是去是留,我不想再成為一個隻以西日昌為中心生話的女子。

  走過怪獸的腹部,我一身輕鬆。背負多年的沉重曾傷痛,也曾銷聲匿跡,現在則完全放了下來。我憎恨葛仲遜,不代表我就該為仇恨背上諸多負面的情緒,不代表我就註定陷入報仇雪恨的自我折磨中。我想,愛一個人也是一樣的,無怨無悔地做了自己能做的想做的,就已足夠。

  往下走,步入八卦之門。我停住了腳步,慕西雁驚疑一聲,「這門……」

  說是八門,其實只有七門,而這七門如今卻變樣了,門上的圖騰全被利器刮脫。不用想,肯定是蘇堂竹幹的,我仔細檢查門後物件,並無挪動的跡象。

  「門上原本畫的都是妖魔鬼怪,毀了就毀了」我道

  「蘇堂竹在想什麼?」慕西雁問了句。

  「我們去看看那邊的人口。」我逕自而走,慕西雁連忙跟上。

  與我想的一樣,昌華宮人口的兩排壁畫安然無損。慕西雁自看得默生感歎。尋常人看了那些壁畫早就畏首畏尾不敢深入,地宮的如口足夠唬人。

  我與慕西雁原路返回。在踏出董後的寢宮前,我駐足了很久。身後是張著幽冥之口的地宮,前方是一方暗然的出口,似乎兩條路都不明朗。

  「大人……」慕西雁等了很久後道,「夜深了。」

  我幽歎一聲,「若你得了天下絕學天一訣後會如何呢?」我想我忽然明白了。

  慕西雁想了片刻後答:「找個僻靜之地修煉,武藝大成後再出。」

  我伸出一手,暗淡的光線下,手掌纖白指頭細長,如何看都不似一個頂尖高手,握緊拳頭,我道:「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

  黎明前我背上琴盒,斂神匿氣悄然離開遍佈隱衛的月照宮。我沒有與蘇堂竹話別,也沒有對慕西雁言明,離開的決定很倉促,卻不得不走。當慕西雁問我去留的時候,我口上猶豫,心下卻並不打算離開。我真的想留在自己孩子的父親身旁,我確實願意為此付出我的後半生。可是,我個人的意志總難抑圓滿。從蘇堂竹滯留地宮到杜廣的突然出現,從蘇堂竹的驚恐到杜廣的率性而為,再聯繫所有過往的蛛絲馬跡,一個巨大的陰謀漸漸浮出水面。橫隔我命運,切斷我黎族血脈的天一訣就像一張無邊無際的天羅地網,黑壓壓地籠罩天空覆蓋皇宮,逼迫我不得不走。

  誓言是世間最可笑的背叛,我曾決心自己報仇雪恨,我沒有做到。我曾決意留在他的身邊,我還是沒能做到。情感是世界最堅強也最脆弱的力量,為情為愛,人可以拋卻性命忘乎所有,因情因愛,人又經不住對完美的苛求,一點裂縫一絲間隙頃刻就能迫根究底。挖出本就不存在的完美。

  我的身法幾近完美,十步一殘影,若再提一分氣勁,便連殘影都可磨滅。可我的心若沉石。身法再輕盈再鬼魅,始終都會墜落。閃過白妃宮前的隱衛,我無聲進人西日士衡的寢室,輕指在西日士衡額前一點,他立時彈坐起來,見到是我,他睜大了雙眼。

  我收指在唇前,示意他嗓聲。他的目光轉到我背上的琴盒,只一眼,這聰明的少年便知遭我要遠走。

  「大……」他一出聲,我就點了他的啞穴。

  「殿下,來日你將成為大杲的儲君,且聽我一句。二殿下和三殿下都是你的手足兄弟,明帝那樣的事不要再發生。」

  西日士衡點點頭,卻是拉住我的衣袖。我低聲道:「我也有位兄長,他為我而死。雖然帝王家親情淡薄,但你能做到,照顧好你的弟弟們。」

  西日士衡投眼我腹部,又盯我雙眼。我揮袖,解了西日士衡啞穴,點了他睡穴。

  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父輩的悲劇不該繼續,而過去的悲劇真能淹沒於歷史的塵埃中嗎?

  真實往往是殘酷的,越接近真相就越能看清真相背後拖延的巨大黑色陰影。我生平第一次沒有勇氣去面對,如果造成黎族滅族慘案的真正兇手是西日昌,我和我未出生的孩子該怎麼辦?離開是我唯一的選擇,我不去證實我的猜側,不去探求他的真相,保留所有的情感記憶,在我還能離開的時候離開,在我還沒毀滅的時候終止。

  火燙的日光供烤頭頂的時候,帶著一盈面具。身著男裝,我踏上了北上的旅程。西邊在打仗,南方在孕育陰謀,只能往北。以身法速行。我能感到我的孩子強有力的脈動。我多走荒野小道,白日打尖,夜晚也能幻聽西秦戰場的廝殺。

  北上半月後,我買了粗劣的冬衣和弓箭。有過乞丐、盜賊的前科,這一回我打算自力更生。弓箭比想像的難學,好在我是位武者,有著足夠的臂力和耐力,在山一個月後我成功地成為了一個獵人。用自己兩天的獵物換了匹老馬,我踏入了晟木納草原。

  晟木納的壯年男子多隨拓及血戰在西秦,但留守的杲人也很曉勇。我親眼目睹一位老人一箭雙雁,也時常見到婦人的縱馬英姿。他們對我一個獨行的南方人既好奇又熱情,但請我吃酒的我只能謝絕,與我搭訕只能沉默。離開晟木納草原,進入北漠,我才舒展開來。經過一番考量,我住進了深山寒林中的一間荒棄的木屋人跡罕至,最近的村子也距離百里。

  我的老馬老死在木屋裡,長途跋涉和寒冷的氣候耗盡了它的生命,即便我讓它住進木屋,它也只有氣力奮力睜開灰濛濛的大眼,最後看了眼我和它的新家。從它的眼裡我看到了憐憫和豁達,沒有對死亡的畏懼和不甘。我摸著它的頭,它垂下眼睫。

  我將馬葬在屋後,同時埋葬的還有「永日無言」。這或許才是花重葬骨的真意,有死有生,我的孩子已經六個多月了,他將與我一樣,生於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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