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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〇


  細微的剝裂聲從金爪之上傳開,一道裂縫緩緩蔓延,裂過爪身裂過爪柄裂上那雙執爪的手,蒼老的肌膚無聲無息出現淺紅印痕,隨即越來越大越來越紅,嘎嘎之聲連響,肌骨也在漸漸斷開,露出白色的筋腱。

  孟扶搖那一拳,不僅毀了金爪,也毀了使爪的手。

  四面無聲,靜到能聽見飛雨沙沙聲響,所有人都在雨中看著這場十強前五和後五之間的大戰,看著璿璣皇族的保護神、十強第四、多少年來在璿璣皇族中神一般的男人,中計、失身、身敗名裂,在一生的最後一戰中猶自掙扎發出神者光芒,卻最終不敵那少女無上的勇敢和智慧,敗于這日春雨泥濘之中,將一生榮光和一身武功葬送。

  光榮終究會死去,於腐朽齷齪的廢墟之上。

  數千人的皇女府,安靜如同無人,眾人目光籠罩下玉衡慘然後退,看著自己的手,目中神色變幻,那一霎他眼中神光離合,過往數十年崢嶸歲月刹那流過,那些榮耀掙扎愛恨恩怨如大江之水滔滔而過,最終剩下人生裡最貧瘠乾涸的河床。

  半晌他澀澀一笑,神情卻漸漸平靜下來。

  孟扶搖靜靜站著,再不復以往得勝時飛揚姿態,「破九霄」每進一層,對武功和心性都是一次脫胎換骨的淬煉,和絕世強者的每一次大戰,都是一次勇氣和智慧的最大考驗和提升,她在血與火中掙扎上行,在人世間從肉體到靈魂的最猛烈燃燒中鍛造,到得今日,終於堅冷如剛,不動如石。

  她的神情沉凝如水,一泊永遠流動也永遠不為風暴所卷掠的滄海之水。

  「玉衡大人,到此為止吧。」孟扶搖後退一步,將「弑天」入鞘,平靜的道,「我還是先前那個意見,你離開。」

  「你就是這樣處置你的手下敗將的嗎?」玉衡不動,抬眼看她,「和我聽說過的孟扶搖,似乎有區別呢。」

  「你不是我手下敗將。」孟扶搖很坦然的道,「如果不是使計毀掉了你的功力,我不可能贏你。」

  「武學之道,沒有僥倖。」玉衡淡淡道,「你能毀掉我的功力,本身就是你的本事,何及……」他突然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道:「假以時日,即使我功力仍在,也未必是你對手。」

  「承你吉言。」孟扶搖躬躬身,她雖然對這個傢伙實在沒有好感,但沖他辱而不折敗而不餒的宗師氣度,便值得她這一份尊敬。

  「小傢伙剛才說出了一點精髓。」玉衡退後一步,盤坐於地,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突然道,「只是還差了點。」

  孟扶搖眼睛亮了亮,聽玉衡的意思,有意指點她?十強前五的指點比打架還要珍貴,但是她實在不好意思去問此刻被她毀了武功的玉衡,長孫無極和宗越卻不管這個,兩人齊齊上前一步,宗越看了長孫無極一眼,想想剛才玉衡指的是長孫無極,只好站住不動。

  長孫無極上前,微微欠身不語,孟扶搖看著他——他是不願意和玉衡打交道的吧?他對玉衡的憎惡也許比她還重,但是他還是上前了。

  玉衡看著他,半晌慢慢歎息道:「我沒有理由指點你們,但是我這一門的武功至今只有一個弟子,眼看著這一個弟子怕也……我門武功不能在我手中失傳……算了……便當當日那件事的補償吧……」

  他從懷中扔出一個冊子,長孫無極接過,玉衡道:「把她給我抱來。」

  孟扶搖挑眉,這一刻她也算明白了被她整成這樣的玉衡為什麼答應指點她,純料是知道他已保護不了璿璣皇后,用這個來換人罷了。

  可她寧可不要玉衡的指點,也絕不留下這女人性命!

  三個人都站著沒動,長孫無極看著玉衡眼神,兩人目光相交,半晌長孫無極突然去床下拎出了璿璣皇后。

  孟扶搖愕然看著他,眼神微怒,長孫無極回眸,迎上她目光,沒有退縮,他日光清澈,寫滿堅持,孟扶搖皺眉看了半晌,反倒自己看出了幾分心虛來,沒奈何只好先把眼光轉開。

  兩人這也是那夜之後第一次真正目光相撞,孟扶搖覺得自己又輸。沒理輸,有理還是輸。

  玉衡卻不管他們玩什麼眼神把戲,只沉默著接過猶自暈迷的璿璣皇后,極其珍愛的將她放在自己膝上,輕輕撫摸她的長髮。

  四十歲女子容顏姣好,沉睡之中少了幾分平日的暴戾之氣,猶顯麗色,只是黛眉微蹙,打著微愁的結。

  這也是平日裡不常見的神情,他卻覺得熟悉,仰首向天思索了一下。

  雲天之上,忽有青春少艾的女子,自數十年前的回憶裡姍姍而來,俯下臉來,微蹙著眉看他。

  「喂,你怎麼了?死了?」

  她抬腳踢了踢他,險些踢碎全身骨頭都要散了的他,他呻吟著睜開眼,在四面亂閃的刺眼陽光中看見女子亮而明烈的目光。

  「別動……別動……」

  真的不能動,雷動那個好戰狂太狠,打起架來和轟炮似的,非要把對手和自己都轟碎了不罷休,十強前五有時也互相切磋下,但好歹都是一代宗師,珍愛羽毛,誰也不會像鄉野匹夫一樣去拼命,只有這個雷動……見鬼的雷動。

  他現在隨便動,會散的。

  女子不動了,偏頭看他,半晌直起身道:「男女授受不親,我怎麼能呆在你身邊?走了。」

  他不動,走便走,他就這麼躺著,太陽曬幾天雨水淋幾天,也便好了,頂多留點小病根。

  過半晌她卻回來了,還帶了人。

  「不能動是不是?」她蹲著,眼睛在日光下一閃一閃,喜滋滋道,「我這幾天心情好,所以決定救你。」

  她命人砍了樹,做了棚子,蓋了篷頂,做成一間風雨陽光都能遮擋的小屋。

  他道謝,她昂著頭走出去,得意的道:「愛護子民嘛,我要母儀天下。」

  後幾日她派人送飯,有時自己也來,坐在他身邊,聽他說些江湖逸事,少女淡淡的香氣混雜在四周原生樹木的木香之中,不知怎的他辨得清晰,有時沉醉的嗅了嗅,覺得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好聞的味兒。

  他自幼家貧,受人欺負,歷經辛苦拜入師門,師門有大無上心法,非資質極佳者不能學,而且學的人必須一生持戒,等同做和尚或太監,師門中不乏資質上佳者,卻有人不願意放棄這男女之欲主動退出,最後他和他師兄二者選其一,他自知不如師兄資質,於是,他殺了師兄。

  童子功也便練了,師傅諄諄教導,女子如火,必焚此功,千萬小心,所以多年來他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女子的香軟和美好,於他是隔岸的火,遠遠看著,便要心生戒備,躲避不及。

  然而一場決鬥,癱倒在地的他再不能拒絕一個女子的靠近,而那數十年未曾接觸過的新鮮的香氣,慢慢淘洗了數十年清靜淡漠的心。

  她性子不好,和他相處幾天他便明白,她時常趕了牛車轟隆隆奔上山,牛們被她驅趕得慌不擇路連連失足,趺落山崖發出淒慘的嚎叫,她坐在車上哈哈大笑,探頭對山崖下道:「和我擠,去死!」

  有時采了花,姹紫嫣紅的捧進來,他剛為那般人比花嬌相得益彰的美驚得目光一亮,她卻突然將花束踩在腳下,狠狠的踩,直至花爛成泥,猶自恨恨不休,「什麼群芳齊放?最討厭最討厭!」

  他怔怔看著,她怎麼那般憤怒?可她即使那般憤怒,也是帶著煞氣的美,張揚耀眼,和他見過的那些溫婉和靜平淡無味的女子們都不同。

  她對江湖上的事很感興趣,常問個不休,他問她一個貴族小姐為什麼喜歡這些,她彼時托著腮,慢慢道:「因為我以前沒有見過,以後也更加沒有機會見了。」

  他聽得心中跳一跳,問她:「為什麼?」

  她直起腰,走出去,對著山谷喊:「因為我要母儀天下了!」

  他聽著,不過笑一笑,哪來的母儀天下?這孩子真是個瘋女子。

  然而那是真的。

  半個月以後,他知道了那個「母儀天下」。

  那一夜暴雨傾盆,小屋不耐強勁的雨勢,篷子被整個掀掉,滿地雨水盈尺,他從床上慢慢坐起,伸個懶腰,心想反正早就好了,硬賴這裡裝不能動幹嘛?也該走了。

  然而剛走到門口,便見漆黑的山道上奔來白衣的人影,長發散著,在一亮一滅的閃電中幽靈般飄過來,是她。

  她在暴雨中渾身透濕的奔上山,看見他立即驚呼一聲,撲過來。

  年輕嬌嫩青春的女體突然撲入懷中,濕淋淋的身體曲線畢露,摩擦著他身體像是一團軟玉,處子幽香撲鼻而來,他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

  聽她在懷中低泣:「怎麼辦……怎麼辦……」

  他抬起她的臉,一朵雨水打濕的玫瑰花,明麗而嬌弱,這樣的令人驚心的美。

  誰摧折了這樣一朵花,讓暴戾淩厲的她在雨夜中狂奔而哭?

  他輕輕拍她的背,道:「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她立即便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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