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一六


  吳蘭英點點頭。

  明月半晌方說:「我能不能幫你做點什麼?或者,我能不能幫幫你弟弟呢?」

  「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同情,更不是要你施捨我。你幫助了我,所以我想跟你解釋一下,但是請你不要告訴別人。這就是你能幫我做的事情了。至於別的,我快畢業了,我會找到一個不錯的工作,我比不了你,但是我也會越來越好的……」

  明月點點頭,心裡記掛下的卻是吳蘭英說「我比不了你」。吳蘭英怎麼會比不了她呢?她是個勤奮努力的大學生,她有著遠大的理想和前途,更重要的是她還有父母弟弟,還有那些用銅板和破舊的皮鞋標記的,來自家人的關愛。

  明月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只不過,這個十六歲的孩子,她的記憶與生活,想法與現實,聽到的看到的,接觸到的還有遭受到的事情督促了她的思考。思考讓一個人冷靜自持,讓一個人更加聰明而獨立,於是自然而然地變得越來越不那麼可愛。

  顯瑒是一點一點地發現明月的性格裡那一些讓他不安的因素的。

  這種感覺最初可以追溯到去年秋天她差一步就被嫁到南方去的那件事情。整樁官司的由來經過,什麼人說了什麼話起了什麼樣的作用,他都是後來從僕人和家丁的口中,從母親和彩珠的言語態度中尋找到蛛絲馬跡,然後自己整理明白的。而年少的明月從火車站被他拽出來之後任他惱怒誤會,卻三緘其口,隻字不提。到後來,得小王爺自己跟自己解釋清楚:明月不就那樣嘛,連她爹爹去世都只會哭,不會問的傻小孩。

  後來她撒了那個謊,那是他心裡一直不能解開的一個小疙瘩:他是她的叔叔。當然讓明月把他們之間的關係跟同齡的女孩子們解釋清楚確實很棘手,讓他來想可能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所以他一直都沒有戳穿點明,他等著明月自己在某一天晚上,在那盞百合花形狀的檯燈下麵跟他細聲細氣地抱怨她的為難和猶豫。沒有。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他在外人看來成了她富有的體貼的叔叔,卻連個商量都沒有,招呼都沒打。

  還有她在外面待得越來越久,回家越來越晚,他還想是不是學校留下掃除或者跟同學們做作業。結果有一天他出門會友,在汽車上看到這個傢伙自己推著車子在街頭閒逛,他以為自己看錯了,讓司機開回去,看見她蹲在路邊看老頭子下象棋。象棋案子旁邊有兩個攤子,一個賣西瓜,一個賣香瓜。一隻香瓜被掰開成兩半讓人看生熟嗅味道,時間久了被陽光烤熟,被蒼蠅爬過舔舐,跟另一側攤子下面一摞西瓜皮一起發出膩乎乎臭烘烘的味道。矮房子裡面出來一個女人,一盆髒水潑在地上。顯瑒想下去把明月從如此所在中給揪回來,門開了半截又關上了,讓司機開車上路,心裡想也罷,也不是什麼過失,她自己樂意就好。

  六月中旬的時候,家眷們一起去丹東海邊過半個月。明月還要上學念書準備考試,因而不願同行,顯瑒也沒有勉強,將她自己留在奉天。到了地方,他先見了舊部和一眾佃戶漁民,又命李伯芳等人整理了舊年帳目,勾銷一些,催繳一些,五六天的時間都搭在這上面。活計幹完的第二日,顯瑒打算乘漁船出海,大早上天還沒亮就上了船,結果碼頭上笨笨地跑來一個人,一腳邁到船舷上,彎著腰穿著粗氣跟他說:「帶,帶我也去。」正是懷著六個月身孕的彩珠。

  顯瑒道:「那怎麼能行?折騰死你。」

  彩珠跑了一溜道,根本沒力氣爭辯,一屁股坐在船上哪也不去。顯瑒沒轍,讓船老大開船,對那女子說:「不舒服了馬上說,咱回啊。」

  船老大在兩個海岬之間橫了一條長線,每隔兩三丈拴著一個嘴大尾巴小的袖籠,魚貝蝦蟹鑽到裡面被網住出不來,船夫們將袖籠撈起來抖到船上,就是海裡的收成。船不大,在風浪裡面搖擺得厲害,走一會兒再停一會兒,別說彩珠懷著六個月,就是身形俐落當姑娘的時候也不可能受得了。可她忍著,偏不吱聲。顯瑒在後面看了她半天,到底還是上去說:「要吐就吐,我都吐過。」

  「我不想吐。」彩珠道。

  「呀,還挺硬。」他笑起來,「之前沒見過海吧?」

  「……見過的。」彩珠說。

  「什麼時候啊?」

  「好多年前了。姐姐出嫁,家裡人去天津送她坐船。」

  「沒聽你說過。」

  她垂著頭:「我也是今天才想起來的。」

  「……去艙裡面坐著吧。裡面暖和。」

  「不冷。」

  船夫剝開兩枚牡蠣送上來,顯瑒接過來,一口吸進去,又咬了一口玉米麵的餅子,吃得津津有味。彩珠也要吃,顯瑒說,太腥。你可不能吃。彩珠非吃,學著他將兩個東西都倒進嘴巴裡,嚼了幾口,咽不下去了。

  顯瑒道:「吐了唄。」

  她這才一口吐到船外,趕緊拿水漱口又從腋下取了帕子擦嘴。

  顯瑒哈哈笑著:「讓你倔。」

  他把明月給想起來是在幾天之後的一個傍晚。別墅臨海的露臺上放了美酒糕點和自己家花園裡摘的瓜果,留聲機裡面轉著西洋樂曲的唱片,幾個表兄弟的新話題是奉系軍閥入關以及南省愈演愈烈的戰局,女眷們也在乘涼聊天,妹妹顯瑜有些走神,她明日要見一個家世體面的從歐洲回來的年輕人……

  顯瑒拿著一杯酒自己站在露臺上,看族裡的小孩子們在下面的沙灘上蓋房子。

  幾個大一點的男孩建完一個方方正正頗有些氣魄的大屋,又在給它砌圍牆築院子。他們動了些小心眼,要把小女孩自己挖的一個小坑也圈到他們的院子裡去,不知是要拿來當游泳池還是魚塘子。女孩只有三四歲大,頭上紮著兩個小辮子,是長春來的表兄家的大女兒,她在專心致志地挖自己的沙坑,忽然發現不對勁,自己的獨立工程居然被圈到大孩子們的院牆裡去了。她端詳了一會兒,沒抗議也沒吵鬧,在圍牆上推了一個小豁口,將自己的沙坑範圍擴大了一些,然後繼續悶頭挖坑。

  那是一個很有趣的局面:大孩子們處心積慮地佔有了她的沙坑,可是女孩卻將它繼續挖到圍牆之外。她有她不被包圍起來的小小的一個國。

  顯瑒走回房間,穿過客廳去打電話。

  他一手拿著耳機一手拿著話筒,要了奉天王府的號碼。

  是管家接的電話,跟他說,明月小姐還沒回家呢。

  他掛了線就覺得自己有點沒勁,轉身又回到熱鬧裡面去了。

  §第十四章

  那年九月末,顯瑒與彩珠的女兒降生了。遠在蓬萊的真人道長著人捎來帖子,上面是他精心演算出來的名字:赫麒。府中上下都道這個名字好,威儀隆重又富麗堂皇,只有顯瑒挑出來一個毛病:筆劃太多,不好寫。彩珠笑道:「那你就給取一個容易寫的小名。」說這話的時候,那孩子正被奶娘抱在懷裡,紮了艾灸的手伸到外面來,硬硬實實地扒拉掉桌上的一個骨瓷杯子。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細碎,聲音響亮,顯瑒當時便有了主意,把孩子抱起來,看著她明亮的眼睛說:「兵兵。就叫兵兵。」

  「冰雪的冰?」

  「不啊,士兵的兵。」

  「那可不是姑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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