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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沈羲遙直到傍晚時分才來到坤甯宮,他的打扮也十分的隨意,只一件秋香色便袍,紋著團龍圈圈,戴閒暇時用的白玉冠,劍眉星目俊朗至極。進了門看見我坐在妝台前舉著螺子黛無從下手,笑著上前拿過,仔細的畫了一個柳葉眉,他的手法生疏,想是沒有為誰畫過幾次吧。我握住了他的手嗔笑道:「皇上畫的,還不如臣妾呢。」他臉色一訕笑起來:「敢如此與朕說話的,你還是頭一個。」我從鏡中看他,他只是笑著,並沒有動氣,我沒有回頭只是湊到鏡前細細的描繪,他就站在我身後靜靜的看起來。

  畫了很久,其實是不想去看他,怕看到他,就想起另一張和他相似的臉。我知道他對我的好,可是自在坤甯宮見到他,他就不再是那個與我相遇在幽然亭,賜我蓬島遙台的那個男子,那個人沒有帝王的戾氣,也沒有一個皇帝高高在上不可仰望的氣勢。我知道,在坤甯宮見到我後,他心中的那個仙子就不再是仙子了,不管他如何的去回避,可是他永遠也忘不了我是淩雪薇,是淩家的女兒。而我,也不得不被這個身份牽絆,失去了自己。

  「皇上,時辰快到了,請皇上皇后移駕朧煙閣。」張德海走了進來,小心的說著,我擱下手中的眉筆莞爾一笑:「皇上,臣妾準備好了。」

  朧煙閣飛架在水上,前方是一個巨大的平臺用來演奏歌舞,整個朧煙閣均用雪花岩築成,茫茫的雪白一片,三面環水,有微風從湖上輕拂而過,吹得人整個酥酥的,舉動都輕柔起來。我就伴著沈羲遙高居上首,下面依次坐著向我們行過禮的魏王沈羲業,旁邊是魏王妃,一個嬌小可人的江南女子,據說是魏王在江南遊歷遇到的一個禮樂的世家女子,精通各種樂器,與最喜音律的魏王正好琴瑟和鳴。魏王身資挺拔,面目不如沈羲遙的高貴威嚴,也不如沈羲賀那般飄逸如仙,倒也是棱角分明,目光炯炯,氣質上多了些江南文士的優柔。他是先帝長子,可惜其母出身微賤自身的天資也遠不如自己之後的兄弟,性格卻是不爭,厭煩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只醉心於音律常常走訪名師。這樣也好,其實這是最好的自保的方法,作為皇子一生衣食無憂,比起那些一味爭權奪勢最後卻竹籃打水的人來說,他無疑是聰明的。魏王之後是幾位皇叔,都是朝堂上的老人了,有些與父親的私交甚好,可是手中幾乎沒有什麼權力。魏王對面的桌子一直空著,可是我知道,那是他的位置。待我和沈羲遙坐定,裕王還遲遲未到,沈羲遙表面上卻和魏王說笑著聽魏王說著他在江南的見聞,可是他的眉頭微顰擔憂之色隱約顯現其上。我心中更是焦急,裕王是守禮之人,如若不是有困難,是不會晚到讓一干人等他的。

  我看見沈羲遙對張德海使了個眼色,張德海立刻悄聲退下,不一會就有守門太監高聲喊道:「裕王殿下到。」抬頭,滿室耀目的燭光中他由兩個侍女輕扶著走進,臉上是溫潤的笑,一如我熟知般,穿的也很簡單,仔細一看我差點掉下淚來,那是我和他初遇時他的裝束,只是頭上的發冠換成了稍正式些的青玉冠,閃著柔和的光。沈羲遙起身去迎,我自然跟在後面,眾人扶著他走到桌前坐下,他卻又站起身來,恭敬的朝我們一拜:「參見皇上,皇后。」沈羲遙臉上閃過一抹疑惑說道:「平日裡都准了你私下不用行大禮的,這家宴上怎麼就拘謹起來了。」羲賀微笑著不語,慢慢的坐下,一雙眼睛就從我臉上輕輕的掃過。我低了頭看著衣服上細緻的海棠花樣,側過臉笑著對沈羲遙說:「既然裕王已到,晚宴就可開始了皇上。」沈羲遙一點頭,我輕拍拍手,悠揚大氣的樂曲就回蕩在朧煙閣裡,飄蕩在平靜的水面上。

  第四十四章

  他帶著一絲看不出意味的笑坐在那裡,看著大堂正中那胡姬曼妙的舞姿,那石榴紅的裙擺在飛速的旋轉中在雪白的地面上綻開一朵妖嬈的花,他的目光那麼專注,可是我卻從中看出了空洞。夜風徐徐的吹著,宮女們依次端上精美的宴席,魏王倒是十分認真的在看,不時和身邊的魏王妃說著什麼,我餘光之處看到沈羲遙懶懶的靠在赤金蟠龍椅背上,酒杯在唇邊久久不離,可是他沒有喝,只是把玩著。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他的身上,卻正好對上他投來的目光,他微舉起酒杯對我做了一個小小的敬酒的姿勢,然後仰頭喝下,我也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是上好的梨花白,本應甘甜清冽的酒到了口中如毒藥般。他不再看我,我也收回了目光,一旁的侍女為我斟滿,我舉起酒杯笑著對身邊的沈羲遙說:「皇上,臣妾敬皇上一杯。」沈羲遙詫異且滿意的看著我笑了,端起他面前的足金蓮花杯朝我微一頷首就喝了下去。我慢慢的喝完了杯中的酒,沈羲遙的目光就落在了我身上,那目光熾烈,可是頃刻間他便將臉轉了回去,微笑著問著下面坐的魏王一些在江南的見聞。我獨自笑了笑,就看見他的目光又溫和的看過來,那目光中有太多太多的情感我不能面對。

  「羲賀你可還好?」沈羲遙一雙利目猛得就掃了過去,語氣卻是溫和關切的。他笑了笑:「多謝皇兄的關心,臣弟還好。」我勉強帶著笑說:「王爺的傷勢可要好生的調養呢,皇上這幾日都擔憂的緊。」他也笑笑,舉起酒杯敬與沈羲遙:「皇兄放心,臣弟無礙的。」他說罷一飲而盡,可是臉上就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紅,我擔憂得幾乎要說出話來,囑咐他不要過多的飲酒,可是話剛到嘴邊身邊的沈羲遙就開口了:「你有傷在身,不宜過多的飲酒,還是少喝的好。」沈羲遙的眼睛裡滿是笑意,羲賀就放下了酒杯,我也將話咽回了肚子。實在難熬,我心中煩悶,心思總是跑到席下那個月白的身影上,看著他一杯接一杯的喝著,雖然他笑著,可是我卻感到了那笑的悲涼。魏王和其王妃和樂融融的說笑著,不時敬高坐上首的沈羲遙和我,魏王對其王妃很好,不時的為她夾菜擋酒,我看著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魏王夫婦兩人身上,那眼中的是羡慕和無奈。

  「羲賀,你也不小了,何時娶個正妃回來呢?」魏王突然的話弄得羲賀臉上一陣發白,我端著酒杯在面前慢慢飲著遮蓋自己同樣蒼白的臉,還好所有人都將注意轉到羲賀身上。「羲賀還沒有想過。」他尷尬的一笑,慢慢說到。「這京城的女子你就沒有一個看上的?」魏王有些喝高了,半傾著身子問到,羲賀搖搖頭:「大哥,羲賀如今不想納妃,只望身體趕快恢復去保我大羲江山安寧。」魏王撇撇嘴笑道:「你畢竟是個王爺,六弟都有了兩個側妃了,你這個兄長卻還沒有,怎麼說的過去。」羲賀搖著頭:「如今真的不想。」聲音略低了下去,目光飛快的掃了我一眼。我忙笑著說道:「王爺身系國家安危令人敬佩,本宮敬王爺一杯。」說罷盈盈笑著,他也一笑,那是我在他進來這朧煙閣後看到他第一次露出純粹的笑,我微垂了眼,心裡有喜有悲。喝了杯中酒,為了怕魏王再提此事,我又笑著看著正欲張口的魏王:「魏王爺,本宮也敬你一杯,如今回來京城,可要多留幾日,皇上可是很想念你呢。」魏王忙回敬我,我再一拍手,十幾個戎裝漢子手執佩劍走上堂來,「隆隆」的鼓聲響起,有沉穩的男聲唱道:「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眾人皆觀望過去,只有羲賀的目光久久落在了我的身上。一舞終了,我身邊的沈羲遙卻突然微探了身子緩聲對羲賀說:「朕突然想起來,你上次走時不是說回來希望朕賜你一樣珍寶麼?怎麼後來就沒再聽你說起呢?」我心一沉,「突突」跳個不停,再看他,臉色卻依舊如常,朝沈羲遙一笑,可是目光卻是看著我的,他答道:「臣弟極愛皇兄的一樣寶貝,只是,臣弟知道若是跟皇兄要了就是強人所難了。」

  「哦?是何物?朕倒真想知道了。」沈羲遙眉毛一挑問到,臉上滿是好奇。可是他身邊的我卻已是渾身大汗,雖明知羲賀不會說,可是還是緊張萬分。「臣弟很喜歡皇兄收藏的一把古琴,名叫綠猗。」他淡笑著,目光直直的看向了我,含著狡黠的笑。我一驚,那琴在我處,是我每日必彈的物件。沈羲遙的臉色稍變:「綠猗,胗已將它給了皇后了。」羲賀做出猛然了悟的樣子:「那是臣弟冒犯了。臣弟並不知此。」沈羲遙笑著看著我,我心裡有一絲甜一絲苦,含笑著說:「既然王爺喜歡,本宮就送與王爺了,好琴還需知音賞,本宮在古琴上沒有什麼領悟,王爺喜歡這就命人給你送去。」沈羲遙的眼中含著滿意的笑微點點頭,在他眼裡我是一個得體的皇后,可是他不知,羲賀要此琴的原因。

  琴被抬來了,裹在大紅的綢緞中,他小心的揭開,眼中是讚歎和滿足。「多謝皇兄,多謝皇后娘娘。」說罷他坐在了琴前,十指撥轉,一曲《流水浮燈》就靜靜得流淌在月下寧和的朧煙閣裡,不過他的彈奏中多了幾分大氣,聞之峨峨若泰山,洋洋若江河。我輕輕的笑了,一杯一杯的飲起來。不覺已喝下幾大杯酒,頭暈沉起來,我實在是無法再待下去,我怕我再看他一眼就會湧出淚來,眼睛已經酸漲得厲害,我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如何,可是我知道我必須離開。再飲下一杯,他的琴聲噶然而止,沈羲遙拍起手來,我克制著自己的感覺柔聲道:「皇上,看來這琴贈與王爺才真的是物得其主了呢。」沈羲遙點著頭,我端起酒杯笑著看著已經回到席上的羲賀:「王爺,本宮再敬你一杯。」說罷不看他便飲下,身子輕飄起來,有些眩暈,我帶著醉意的笑看著沈羲遙輕聲說著:「皇上,臣妾不勝酒力,有些醉了。」沈羲遙關切的看著我,目光柔和卻緊緊相視,我看著他,眼波流轉:「皇上,請容臣妾先行告退。」他拉了我的手用力的捏了下,有些疼,可是我依舊帶著笑在臉上。他想了想:「也罷,今晨你也感到不適,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我聽了他的話起身走到堂下一施禮,便由惠菊等人扶著略帶踉蹌的退下了。

  走過了長長的飛橋,我掙開惠菊的手,腳步已恢復了從容,回頭看著那水上一片燈火輝煌,四周是靜夜裡風吹響的沙沙聲,我看著天上一片晶瑩的星,那點點銀光就漸漸的模糊成一片。舉起寬大的袖子拭了拭眼角,那燈火輝煌處有一個我熟悉的身影,即使已經隔了很遠,可是我依舊能一眼認出他來。「娘娘今日怎麼這麼快就醉了?奴婢記得先前有次娘娘不是喝了比今日多的酒麼,可是卻沒有醉意。是昨夜吹了風受了寒還沒有好麼?奴婢回去再給娘娘煎一幅藥吧。」惠菊小聲的問著我,我「啊」了一聲回神轉頭看她,眼波突然就從受驚變成溫柔,我聽見了遠遠傳來的樂曲聲,笑了,是樂府新奏起了那曲《流水浮燈》。「惠菊,」我說:「你可聽過,酒不醉人人自醉麼?」惠菊搖著頭,我不語,扶了她的手慢慢向坤甯宮走去,可是我知道,哪裡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而是「不如飲待奴先醉,圖得不知郎去時」。我先離開,對我,對他,都好吧,那宴席上,他也會展顏一些吧。

  這天夜裡我借著酒力睡得很熟,朦朧中依稀有人在看我,清晨醒來惠菊告訴我晚宴散了沈羲遙就來了,在我寢殿裡待了許久,可是見我睡得正熟就吩咐了幾句離開了。「皇上似喝了不少酒呢,在娘娘的床前一直說著什麼,只是奴婢在外面沒有聽清。不過皇上的眼神,好象很是悲傷的。」惠菊跟我說著的時候,我剛剛起身坐在梳粧檯前舉起一對點珠耳環要呆,聽到她的話手一松,耳環「滴溜溜」掉在地上,我呆呆的看著鏡中的自己,他,對我說了什麼?他,會有悲傷的表情?手無力的垂下,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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