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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至三更時,還是沒聽到大隊騎兵回營的聲音,碧落再也耐不住,到帳外詢問動靜,卻還是毫無消息。

  「姑娘放心!」近衛早看出碧落身份特殊,恭敬回答後又安慰道:「自從鄭西大敗,楊將軍稟奏了天王,挑選身手最好的氐兵,訓練了我們這支精騎兵,行動快捷迅猛,對敵向來以奇襲制勝。自兩月前建立至今,大多以少勝多,從未敗績。想那支西燕軍初經大敗,遇到楊將軍親率襲擊,更該手到擒來,不成問題。」

  他沒有說的是,楊定挑選的騎兵,有一大半是仇池氐人。

  仇池國雖滅,楊家的向心力卻還在,加之楊定待下寬仁,有勇有謀,又肯身先士卒,故而這支騎兵對楊定的效忠度極高,出兵之際,將士用命,上下一心,來如電,去如風,這些日子已讓慕容沖大為頭疼,而仇池兵的厲害,已經在西燕軍中傳揚開來,所以前日在辛家堡,圍困他們的鮮卑騎兵一聽是楊定來援,撤退逃散得極快。

  雖然聽了這些話,碧落還是忐忑不安,輾轉至四更天,才朦朧了片刻,而帳外已聽到軍中起灶造飯的聲響了。

  天亮後繼續前行,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幾名領頭的參軍、校尉已經並馬聚在一起,一路走,一路在議論什麼,又不斷派出探子,往後方急急拍馬而去。

  碧落更是不安,再問近衛時,依舊一口咬定楊定很快會領軍回來,並不肯說半句讓碧落擔憂的話,反讓碧落疑心,是不是楊定早已這般授意過。

  近午時,負責統領這五百兵馬的參軍忽然下令就近找地方休整。

  碧落心中詫異,忙撩開漆簾扶了轅木看時,後面揚塵如黃雲,大隊騎兵飛快卷來;隨行在側的五百騎兵,已自發讓開到兩邊,肅穆而立,迎接著那尚帶了刀鋒凜冽氣息的勇士歸來。

  馳到近前,已聽楊定朗聲下令:「大家原地休息飲食,好好照料傷患。一個時辰後我們再出發回京。」

  眾人齊聲應諾,方才各自下馬休息。

  碧落一時忍耐不住,高聲叫道:「楊定!」

  初冬時節的正午陽光少了幾分薄寒,將遠近忙碌的人影照得格外清晰。楊定聽見了碧落的叫喚,抬了抬頭,眼中也落了陽光的淡金光芒,瞧來又有些像當年那個常常不羈笑著的楊定了。

  他略一遲疑,躍身下馬,身體頓了頓,沉靜的眉一皺,好一會兒才舒展開來,慢慢向碧落的馬車走去。

  明光鎧下,他穿的是很耐髒的墨青色戰袍,卻能看得出深淺不一的濕潤色澤,走動時更有一陣陣濃烈的血腥味撲向鼻尖,讓人心悸不已。碧落已脫口問道:「你……你受傷了?」

  「沒什麼。」楊定微微一笑,清醇嗓音如浸潤了正午的和暖空氣:「都是對手的血。」

  話未了,身後已有親衛和隨軍大夫,捧了乾淨衣袍和藥物啟稟道:「將軍,包紮一下傷口吧!」

  碧落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一時也看不出他哪裡受了傷,眼見那些傷兵都在坐於地上包紮,再也顧不得多想,彎腰一拉楊定的手,急道:「到車上來,我瞧瞧傷哪裡了!」

  楊定不由得隨了她的手跨上車來,又是一皺眉。碧落一低頭,才見褲腳處還在滴落著鮮血,顯然是腿部受傷了。

  楊定並不呻吟,接過親衛手中的衣藥,向隨軍大夫道:「我不妨事,快去醫治其他兄弟!」

  大夫告退,楊定才隨了碧落進了車廂中,一邊解著盔甲,一邊柔聲道:「我真的沒事,本以為只是些殘兵敗將,沒想到他們已經和另一股西燕軍合了兵,打得有點艱難,便有了些傷亡。我給一支槍尖磕著了腿,皮肉之傷,便是不包紮,兩天也就好了。」

  碧落不語,只和外面的人要了清水來,待他解了衣,露出傷口來,拿濕布緩緩地地為他擦洗傷口,然後敷藥,包紮,柔白的手指依舊靈活而輕巧地在楊定的肌膚上動作著,一如在淮北時,她許多次為重傷的楊定清洗包紮。

  楊定開始只默然地盯著為自己包紮的雙手,不知什麼時候,漸漸投向了碧落濃黑的頭髮,淨白的面頰,和那雙他似乎早就能看透,卻一次次不由自主沉溺的黑眸。

  他的鼻子一陣發酸,一直酸澀到心間,才回過神來。

  他感覺自己像是好容易從蛛網中掙開,逃得生天重獲自由的昆蟲,忽然又被蛛網上閃耀著的纏綿亮光引住,又想飛撲過去,不知畏懼,捨生忘死。

  §畫堂春 虛名毀卻梨花夢

  他心底苦笑了一下,一待碧落包紮完,立刻抽回腳,自己取了那乾淨衣裳更換著。

  碧落低頭見席上的華鋌劍,杏黃的劍穗已經被血漬浸透,暗黑污濁一片,不由攥住自己袖中的佛手劍穗,好久,她終於鼓足勇氣,將劍穗取出,托在手中,輕輕道:「楊定,我幫你換一隻劍穗,好麼?」

  盯住碧落手中那枚劍穗,楊定驀然失色,雙眼迷離了奇怪的憤怒和痛楚,卻決然道:「不用。我現在用的劍穗很好!」

  他說著,顧不得扣好衣帶,便拎起自己的髒衣和華鋌劍,迅速奔出車廂。

  黑漆簾一開一闔際,簾上所繪的粉蓮搖曳著,如美麗溫柔的仕女在盈盈笑著,卻被黑漆的背景襯出幾分愁意。

  那種帶愁的笑意罅隙中,傳來楊定冷漠僵硬的話語:「碧落,你真的很……惡毒!」

  惡毒?

  楊定說,她惡毒?

  碧落全身都僵住了。

  線條流暢的荷葉下,一對魚兒正自在游著,局促在蓮下的方寸之間,不知疲倦著地保持著最快樂的姿態,兩串水泡輕盈地向上飄著,像是誰正在用清甜不知愁的嗓音唱著幸福的歌謠:「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盯著美麗的漆畫,碧落想笑,卻哭了起來,緊緊抱著雙膝。

  原以為至少還有人願意在她最孤單時伸出一隻溫暖的手,原來連那點溫暖,也早已是自己的一點癡想。

  不論是愛情,還是友情,甚至親情,她都已失去。

  她只是孤零零的一個,默默守著腹中艱難成長起來的小小生命,孤零零地過著,飄泊無依。

  寂寞相隨,孤獨相伴。耀不亮的黑夜,驅不走的寒冷。

  自此以後,楊定再也沒有過來和碧落說過一句話,倒是他的親衛,有時會過來問她寒溫饑飽,並再三叮囑著趕車的兵丁穩些駕駛,寧可慢些。

  直到回了長安,到軍營中將兵馬交割給偏將軍楊盛,楊定方才帶了幾個親衛,伴在碧落車旁回府。

  楊盛笑道:「定哥,你是該快回去瞧瞧,這次出去得久了,秦韻天天纏了我問你消息呢,我瞧著都瘦了一圈了。」

  楊定只笑笑,並不理會。

  碧落雖是納悶,但見楊定只是淡淡的,遂也淡淡的,並不追問,直到馬車在一處高門宅第前停下,楊定站在一側等侯她時,她盯著鎏金的「楊府」匾額,才忍不住問道:「你……不住原來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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