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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大廳之中,慕容沖已經在等侯了。他一邊擦著槍,一邊沖碧落笑了一笑:「我們又贏了,碧落。」

  碧落不知道慕容沖所指的「我們」,有沒有將她包含在內。如果沒有,那根本就是把她當作苻堅的女兒,頗有示威的意味了。

  但誰贏誰輸,對碧落似乎沒什麼差別,所以碧落不答他的話,默默坐下,卻連送上來的茶都沒胃口喝了。

  「殿下!」宿勤崇匆匆走來,向慕容沖稟報:「士兵們都在往百姓民居游散,各部將領有些約束不住。」

  慕容沖優雅地將槍頭轉了個方向,端詳著三棱處明亮耀眼的鋒芒,說道:「不是早說了,每攻下一處城池,准許大家休息一夜麼?讓他們自在耍樂吧,不然下次哪有攻城的動力?」

  身在異鄉,人在沙場,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女人和財物成了將士們理所應當的犒賞。這是最原始也最有用的激勵士氣的法子,它使由一批烏合之眾組成的西燕鮮卑軍,迅速成長為經過血與火的磨礪,衝鋒陷陣悍不畏死的精兵,也成為根本不懂得什麼是良心道德的野獸兵團。

  不需要思考,只需服從並發揮生理本能和生存本能的野獸。

  這群野獸,便由眼前這個白衫飄拂英姿如仙的絕美男子率領。他清雅幽遠的眼眸如此高華無塵,仿若他才是那個被血與火逼得無路可去的人。

  碧落不想再聽下去,起身要離去時,卻聽宿勤崇道:「可據探子回報,苻暉和楊定所率兵馬正往此地兼程趕來,只怕明日午前,便可到了。」

  楊定?碧落心跳漏了一拍,全不由已。說不出是冷意,還是熱意,細細的一線,緩緩自心頭流淌而出,而腳步已不由頓下。

  慕容沖微微一皺眉,將銀槍交給親衛,自己取了輿形圖來細細瞧著,忽然便笑了起來:「明日午前到麼?好得很!通知將士們,明日辰時出發,可以將自己捉到的女人帶身邊吧!再去準備幾百頭牛,兩百輛牛車,今晚便送這裡去!」

  盯著輿形圖上慕容沖指點之處,宿勤崇不解地撓一撓頭,應命而退。

  慕容沖又將輿形圖仔細看了一看,才噙了笑意,過來挽抱碧落:「怎麼了?剛不是準備去休息麼?」

  他仿佛忘了,明日進攻鄭縣的人,一個是碧落的哥哥,一個是碧落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不錯,最重要的人,並不止慕容沖,還有楊定……

  碧落閉一閉眼,歎道:「沖哥,以這種方式激勵士氣,你不怕遭天譴麼?」

  「天譴?」慕容沖抬頭望瞭望屋外的天,啞然而笑:「我怕,可我不信!從我十二歲被迫入秦宮的第一天開始,我便日日夜夜祈求上天,讓苻堅明日便死去,讓他的大秦,明日便滅亡!可我看到了什麼?那老賊活得越來越滋潤,他的大秦越來越強大,而我最愛的女人,莫名其妙便成了他的女兒!」

  抱著碧落的手腕忽然便收緊,那屬於武者的強硬臂膀束縛得碧落幾乎喘不過氣,卻沒有掙扎。她寧願慕容沖活活弄死她,可惜她知道慕容沖不會。

  她依然是他最愛的女人。即便知道她是苻堅的女兒,即便一路將士們常送來很多比她美麗可愛的女子,他依然每日只與她一人相偎相守,從天黑到天明。

  「一切只能靠自己,不能靠上天。」慕容沖似在和碧落說,又似在和自己說:「南伐江東時,慕容氏明裡暗裡不知派了多少死士夾雜其中,這才能應和東晉降將及其他部族人馬,趁亂暗殺了苻融,從而讓秦軍自亂陣腳,造成淝水大敗。後來我舉事進攻蒲阪,上天一樣沒幫我,我被迫犧牲了萬餘步兵,拖延住秦將的步伐,才能帶了八千騎後渡河而來。然後是殺四哥奪權……」

  慕容沖頓了頓,如雪的面容上有種龜裂般的扭曲和痛楚,終於沒細說。

  碧落咧一咧嘴,終究連苦澀的笑紋都沒能擠出。她只是推開慕容沖,疲倦道:「沖哥,我累了。」

  慕容沖捉了她手腕,低頭瞧著那纖細的骨骼,歎道:「和我一起,便這麼讓你累麼?瞧你休養了那麼久了,怎麼還這等瘦?」

  碧落淡淡道:「沖哥,有你的千軍萬馬在,大約不必我抛頭露面幫你上陣殺敵吧?」

  「不用,自然不用!」慕容沖笑了一笑,眼神卻倏地幽深:「不過,明天你應該能幫我一點忙,正好也讓你看一看,苻堅愛女這個頭銜,在苻暉和楊定的眼中,到底價值幾何?我也想知道,苻堅聽說自己親生女兒落在我手中時,會是怎樣的表情!」

  恍如寒冬臘月被脫了鞋襪,置身於堅冰之上,冰冷的寒意,利箭般從腳底竄入心口。

  碧落毫不猶豫高叫:「不!」

  慕容沖唇邊似有一抹笑,卻凝固得如美好而僵硬的雕塑:「碧落,我記得,你以前從不對我說不。」

  碧落趔趄地往後退著,直到扶住了牆,才能穩住身,慘然道:「沖哥,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誰麼?」

  慕容沖站定了,自嘲道:「自然是我。我總是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還把你當成了報復你父親的工具。」

  碧落搖了搖頭,汗濕的雙掌緊按著粗糙的牆壁:「我最恨的是楊定。我恨他,為什麼當時要將我從棺木中帶出!我每天在那密閉的棺木中堅持吃著東西,讓自己能活得久些,多陪你一天,多聽你說一天話,感覺……很開心,甚至這一生,都很少有那麼開心的時候。我沒感覺出氣悶或難受來,我只是覺得自己睡著了,然後在睡眠中一個接一個地做著夢,每個夢裡,都是你在陪我,向我訴說著從沒有說過的愛意和憐惜,一遍又一遍,那樣的溫柔……尋常的沖哥,什麼都放在心裡,讓我想喜歡,又不敢去喜歡。我實在……很喜歡那樣的夢……」

  「我寧願我那時候便死了!」碧落吸了鼻子,神情縹緲:「至少,我還可以喜歡著你,也被你喜歡著死去。」

  慕容沖仿佛被針尖紮過,翩長的眼睫抖了一下:「現在呢?你雖然選擇了我,卻發現我並不是你睡夢中那般溫柔的人,所以……不再喜歡?」

  「我累了!」碧落僵直地說著,邁著同樣僵直的步伐,扶了牆,一步步向內室挪去。

  她的眼神虛茫得似根本看不到前面的路,走過門檻時絆了一下,狠狠地摔了一跤,又自己爬起,慢慢沿牆向前摸索。

  累了,所以沒法喜歡,也沒法恨,只是偶爾還記得流淚,卻已憑了感覺在流淚。

  無數的鮮血和殺戮中,連傷心都已太過奢侈。

  她只是行屍走肉的偶人;正如他已被壓抑了十五年的仇恨變成了魔鬼。

  慕容沖伸出自己手掌,盯著清晰的淡紅色縱橫紋路,似看得到大片的血光在吞吐,伴了無數生靈的掙扎呼嚎。

  他能不是魔鬼麼?

  影影綽綽,又是銷金鬥帳中,苻堅略帶癡迷的眼,只在他的面龐留連……

  習武者粗糙有力的手指,小心地在十二歲男童光潔柔滑的肌膚上撫摸著……

  那成年人健壯的軀體壓下,光影交替,喘息粗濃,無人理會那向帳外伸出求救的稚弱手臂……

  讓他夜夜惡夢卻連在夢中都不敢發出慘叫的一聲聲溫柔呢喃:「鳳皇,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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