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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釋雪澗喟然歎道:「殿下,你若回關東去,此時與你叔父聯手,合二人之力,重建大燕指日可待;若留在關中,今日雖然一時取勝,秦王視你為心腹大患,必定繼續派大軍圍剿。你們身處秦地,缺衣少糧,難道一直就這麼濫殺無辜打家劫舍來混日子?你們到底把自己當成了光復燕室的大軍,還是打算落草為寇當強盜?」

  「釋雪澗!」慕容泓一擊條案,已然顯出怒意:「你一口一個『你們』,到底站在哪邊說話?聽你這口氣,倒似苻堅的說客一般,讓我們快快離了關中,好讓他喘過氣來,再次發兵關東找我們算帳!」

  釋雪澗歎息一聲,捧了茶碗來喝了兩口,平淡地瞥著慕容泓的怒意,神情中居然有了一絲悲憫:「殿下,我說過了,我只是憑藉我的預見力,特地來忠告你幾句話而已,聽不聽在你。我既已說完,也無在此久留的必要,先行辭歸長安,等著聽殿下的好消息吧!」

  碧落不料釋雪澗竟打算回長安,本想拉她,轉念想到釋雪澗對於她自己的可怕預見,頓時閉嘴,反盼著慕容泓著惱之際不再想著留她,讓她平安回轉自己的五重寺修行去。

  釋雪澗果然施施然立起,灰布單袍揚起輕塵,卻不掩那晶瑩肌膚雪玉般的潔淨無瑕。

  慕容泓雙眼倏地迸出火焰,「啪」地將陶碗擲碎於地,高聲道:「你到這裡來找我,並不是打算與我相守,而只是為了送我幾句忠告?」

  釋雪澗交握於前雙手緊了一緊,腳步略頓了一頓,然後繼續往前走著。山中的天空明淨而高曠,一隻蒼鷹唳叫著,盤旋于華澤之上,然後振翅,向著那無邊無垠的廣闊高空,自由地越飛越高。

  慕容泓眼看她離了帳篷,忽然輕輕一笑:「雪澗,聽說那個苻睿和你挺要好的,你不打算見他最後一面麼?」

  他見釋雪澗離去,分明已怒氣勃發,轉眼卻這般含笑而語,立時讓人感覺出溫聲笑語中的森然肅殺之意。

  釋雪澗唇邊發白,雙眼依舊遠望天際,反射著廣袤深遠的碧藍。

  飛鳥掠過,那碧藍的底色上,便劃過一道深重的陰影。

  慕容泓已飛快卷出帳來,追到她跟前,捏住釋雪澗手臂,喝道:「來人,將大秦的钜鹿公苻睿拖來!」

  苻睿沒死麼?

  那個笑起來帶了幾分稚氣的五殿下苻睿沒死麼?

  碧落已經坐不住,忍不住奔出帳來,愕然望著幾名鮮卑兵應命而去,不一會兒,將一人拖曳於地,如沙袋般拽了過來。

  人未至,釋雪澗已別過臉去,木無表情說道:「殿下,人都死了,還是讓人家安生些吧!」

  的確,苻睿死了。

  §忍淚吟 誤折瓊枝明珠碎

  堅硬的青銅鎧甲,沒能擋住矢如飛蝗,戟如毒蛇。密集的傷口以及從鱗甲相接處四溢而出的血漬,昭示著他身陷重圍時,是怎樣的不甘不願,甚至依舊滿懷恨怒一馬當先,意圖除去那個讓釋雪澗拼死維護的男子。

  他曾經那樣圓潤溫暖的臉龐,呈著可怕的死白,口鼻和髮際,沾了很多黑褐的污泥和萎黃的草屑,雙眼失神地半睜著,依稀看得到曾經的淚光和委屈……

  碧落從不認為自己和苻家幾兄弟有什麼兄妹之情,可只一看到那不肯闔上的雙眼,她竟控制不住,淚水迅速傾落下來,忙抬起袖飛快掩去淚光。

  可已來不及了,慕容泓那足以撕破肌膚的狠厲目光在她臉上一掃而過,落回到了釋雪澗臉上,一手已用力扭過她的頭,迫她望向苻睿,卻依舊笑語晏晏:「雪澗,我是聽說這小子喜歡你好幾年了,才特意讓你見他一面,怎麼,你不想見麼?」

  釋雪澗身軀僵硬如石,給逼著望向苻睿後,便再也轉不開眼,只凝在那張年輕不甘的面龐上,一雙瞳仁第一次有了幽暗的深黑色,收縮,又收縮,再不知以怎樣的意志克制著,才能勉強維持寧靜平和的神色。

  連碧落都已看出,她心中應該更加清楚,慕容泓在試探她。

  碧落強忍了哽咽之聲,盡力若無其事地提醒:「雪澗姐姐,你若要回長安,得快些動身,不然今天得住在山裡了,不安全。」

  釋雪澗閉上了眼睛,顫聲一笑,喑啞道:「是的,殿下。不早了,請放雪澗離去!」

  慕容泓居然沒用力,由她一掙掙脫了,才懶洋洋道:「來人,把這位大秦神勇的五殿下拉走,剁成肉醬,拌在馬料中喂咱們的馬吧!呵,我們的馬兒,一定會和他一樣神勇!」

  碧落倒吸一口涼氣。

  釋雪澗快步離去的身影驀地頓住。

  她仰起頭,高曠的碧空有些微的浮雲飄過,山風溫煦,鼻尖的血腥味似被蔥蘢的綠意蕩滌一空,有初夏野花清新的芬芳綿綿傳來。

  緩緩轉過身,冰凝的雙眸對上慕容泓戾氣漸盛的眼,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慕容泓,秦王雖然占了大燕,可從未動及燕國皇陵,你的嫡母死于長安,他也按皇后之禮安葬,如今你如此待他的兒子,你不怕秦王一怒,掘了你慕容家的祖墳?」

  慕容泓狠狠一腳,竟將地上苻睿的屍體踹得飛了開去,臉朝下趴著,才冷笑道:「釋雪澗,你是說我慕容泓以怨報德?」

  眼見二人針鋒相對,碧落忙沖到釋雪澗身畔,勉強笑道:「雪澗姐姐,濟北王殿下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又怎會做那等禽獸不如之事?天色不早了,姐姐快去吧!」

  釋雪澗盯著苻睿被作踐於泥塵中的屍體,唇邊漸漸漾出奇怪的笑意,若悲憫,若自嘲,偏又帶了某種跡近絕望的解脫,柔聲道:「傻妹妹,你以為,我還走得了麼?」

  碧落正不解,猛見到不遠方的一頂帳篷後閃動著人影,依稀看得出是秦兵的服飾。

  是秦軍俘虜!

  果然,片刻之後,有一鮮卑將士從帳篷後跑出,附耳向慕容泓說了幾句話。

  慕容泓的臉色頃刻間白了。

  憤怒,羞辱,悲傷,失望,不可置信,不一而足的表情,飛快在顫抖的唇角掠過。

  「釋雪澗,你騙我!你們早就到了華陰!」他指住釋雪澗,吼道:「你來是找他的,不是找我的!」

  釋雪澗恍如未聞,慢慢走到了苻睿的屍體前,蹲下身,小心地將苻睿翻過身來,拿了自己的衣袖,輕柔地將他臉龐和髮際的污穢一點點拭去,柔聲道:「苻睿,一路走好!」

  伸出纖秀潔白的手,抹下苻睿半睜的雙眼,她忽然之間跪倒在地,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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