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刀戳聲,哭喊聲,蕩在寧和殿中,宛如冤鬼哀泣。李颺死死捂著弟弟的雙眼,恨不能將他雙耳也堵上。追隨而來的妃嬪、宮女、侍人全被這慘烈景象嚇得目瞪口呆,膽大些的尚記得呼告,膽小些的早已渾身癱軟,爬也爬不動了。

  直到李晗持刀的手因疲乏而緩慢下來,謝妍才終於得以握住那把裁刀。她的雙手也早已被劃出許多長長的血口,滿手滿身染得鮮紅「李晗!你放手!」她雙眼血絲遍佈,淒聲厲呼。

  精疲力竭的李晗被這喝聲驚得一震,搖搖晃晃地撒手退開一步。太久了,幾乎從沒有人這樣直呼其名地怒斥他。他像個初生赤子般懵懂地茫然四顧,渾身血污。

  刀刃深深割入謝妍手指掌心中去,十指連心,卻再感覺不到疼痛。任修便像是筋骨俱碎一般軟倒在她懷裡,早已氣若遊絲,奄奄一息。他好似想對她說些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張口便是血湧,「別說了……我知道……我都明白……」她發出泣不成聲的嗚咽,無助地擦拭他臉上的血跡,卻怎樣也擦不盡,直到血水與他的身體一同漸漸冷去,仍不願放棄,「陛下,你開心了嗎?」她失魂落魄地揚眉而笑,貝齒輕啟,卻吐出至極惡毒的咒語,「你不可能開心。你知道你究竟在怨什麼。沒有人真的愛你,陛下。他們圍繞在你周圍,覬覦你能夠賜予他們的權、利、名!他們甚至想殺了你,取代你。所以你才怨,你害怕,你更不願看見你沒有的東西被別人得到!可那又怎樣呢?你可以殺了我們,但你改變不了事實。生離、死別,都不能將我們的愛湮滅。而你,你連面對事實、面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你還想得到什麼?李晗,你不過是個自私的懦夫罷了,你此生永不可能得到真愛!」

  「你胡說!胡說!」李晗痛苦地尖聲嘶叫起來。他再次撲上去,緊緊掐住謝妍的脖子,不許她再吐出半個字。但謝妍卻只是平靜地微笑著,沒有半分抗拒掙扎。那從容姿態就像一面鏡子,映著李晗自己的惶恐無措。他哭起來,哭著撒不開手。

  「陛下!快放手!」

  猛然間,他聽見一聲清喝。那瘦削柔弱的女子疾步上殿來,懷中抱著什麼東西,細看之下竟是一塊靈牌。她徑上面前,毫不猶豫,舉起那靈牌狠狠打在他身上,「你們還癱在那兒!全都退到外殿去候著!誰也不許擅自亂走。」她冷然回身向那些仍愣在門前的宮人令道。

  諸人神色驚疑,變幻不定,忽然有人起身想跑。

  「拿下那奴婢,拖出殿外斬了!」她見之眸光一爍,斷然冷喝。

  隨她而來的衛軍們應聲已將一名宮女拖下,不一時捧了顆人頭回來,血淋淋沿路尚淌落紅線。

  頓時,又是一陣驚呼喧亂。

  「太后口諭:『帝主外,後主內,內廷諸事,皆由皇后管轄。皇后不能理事,貴妃替之,貴妃從缺,淑妃代持。』如有異議者,慶慈殿外宮規伺候!」分明嬌柔一身,眉目間卻英氣赫赫,勇烈畢現。這一刻起,她不再是卑飛斂翼的噤弱鳥兒,而是扶搖而上號令九天的鳳凰,「即刻起,寧和殿戒嚴,擅越一步者,立斬無赦!」她命衛軍將那新割下的頭顱擱在外殿大門前,將一干早已嚇得癱軟如泥之人盡數禁閉外殿之中。

  寧和殿內,大小門戶層層閉合。內殿閣中眼前,只余兩個孩子,一具屍身,精力虛弱的皇后,和神色混亂的皇帝。

  「阿寶,帶長皇子到門外去候著。」她看一眼兩個孩子,如是命道。

  受驚過度的李承,幾乎連路也走不動了,被李颺連拖帶拽半抱著出門去,忽然在門前抓住了門框,「母后……」他像只脆弱的幼獸一般執拗哀鳴,不願鬆手離去。

  「去吧,聽話。」謝妍靠著臥榻邊沿,無力地向孩子點了點頭,眼底流淌的眷戀濃稠得難以化開,仿佛最後一眼的訣別。而後她便閉起了雙眼,冥思休憩一般,氣息微薄。

  墨鸞卻似不曾瞧見一般,她走到一身頹然的李晗面前,沉聲問道:「陛下,你可知錯?」

  李晗聞聲茫然抬頭向她看去,她卻揚起那張靈牌,狠狠向他臉上抽去,「這一下,打你枉為人君!邊關戰火狼煙,將士浴血,百姓殉國,陛下卻在這裡萎靡不振,虐殺賢良!將天子擔當置於何地?」

  她這一下毫不留情,正扇在李晗的臉上,直打得李晗耳鳴嗡嗡,頓時臉頰腫了一大片。她卻絲毫沒有罷手之意,又一下狠拍過去,「這一下,打你枉為人父!長皇子尚且年幼,你不顧母慈子孝之情,不許他們母子相見,竟還酗酒失態,當著他的面,毆打皇后,殘殺他的老師!把言傳身教、天理道德都拋到哪裡去了?」

  她也不給李晗反駁之機,第三下狠狠打過去,「這一下,打你枉為人夫!都說流言止于智者,陛下卻偏要做個愚人,肆意洩憤,毫無底線,更勿論相敬相愛,相信相持!身為男兒丈夫的胸襟器量又在何處?」

  「你——」李晗被她打得眼冒金星,面頰火辣腫痛,終於跳起來,一把抓住她手中那靈牌,攥得筋脈突張,骨節青白。他狠狠盯著她,胸膛起伏劇烈,吐息一聲重過一聲。

  墨鸞亦牢牢舉著那張靈牌,決不鬆手,「你敢動手!你還想再怎麼傷他?陛下當真是鬼神不懼,無所不能,不如索性連我也打殺在當場吧!」她厲聲叱問他,眸中精光燁燁,如有烈火跳躍。那已不再是柔弱無助的悲哀,而是憤怒,噴薄燃燒的怒焰。

  李晗呆呆地看著面前那張靈牌,肅然漆黑之上,鎏金的字跡:愛子李泰……他愕然靜了良久,仿佛石化,終於抱頭大哭起來,一朝坍塌,乾坤傾頹。

  他翻身狂奔出去,仿佛再多半刻的停留,也是此世間最殘酷難挨的刑罰。

  那嘶啞絕望的哭聲卻似不能遠去,兀自繞梁不絕。

  「我是不是……該多謝你?」倚在一旁的謝妍忽然出聲問道。她依舊閉著眼,聲音聽來已十分虛弱。

  「你用不著謝我。我並沒有——也從未打算幫你。」淡然應時,墨鸞回頭看向那個倒在眼前的女人,看見大片烏紅黏稠的液體在她身下綻如罌粟,染透衣裙,「你——」她氣息一窒,話到唇畔,未能出口。

  「你至少沒有害我,我已該多謝你了。」謝妍卻輕輕地笑著。

  墨鸞眸色微沉,「若我當日不帶那小丫頭去附苑,你未必會有今日。」

  謝妍竟笑得愈發溫柔起來,「若是連這個也要怨恨,我怕早把自己溺死在怨恨裡了。」她臉上顯出平靜恬淡之色,「命裡有時終應有,命定無時莫強求。人之將死,我知道你懂我,也能懂這句話。」

  「你需要御醫。」墨鸞返身便要走。

  「不,我不需要了。你回來,我有事求你。」謝妍卻疾聲將之喚住。她忽然睜開眼來,眼底竟是一片赤誠的稚藍,「我知道你有多恨我。若你我易位而處,我也會如此恨你,甚至十倍、百倍、千萬倍地恨你。」她淺淺笑著,宛若一株寂寞的蓮,漸漸退去血色,「但我還是要把麒麟託付給你,因為我別無選擇。」

  「你不怕麼?」墨鸞靜靜地問道。

  「我不怕。」謝妍依舊笑著,那笑容竟像是透明的,「我會看著你,就算上刀山、下油鍋、被剜眼剖心,也會看著你,直到他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你可以恨我,但孩子是無辜的,你不能恨他。」

  「你也好意思說『孩子是無辜的』?」墨鸞不由得冷笑。

  謝妍卻仿佛未曾聽到一般,不再應話,「麒麟……」她輕輕喚著,猶如搖籃之側最溫柔甜美的呢喃。

  那聲音如此輕細,門外的孩子卻仿佛心有所感一般撲了進來,「母后……」他顫抖著想要鑽進母親溫暖的懷抱,卻驚恐地發現,母親的雙手那樣冰冷。他瞪著大大的眼睛,呆站著,眸中恐懼潰落。

  「去,孩子,喊母妃,喊阿娘,叩頭行禮。」謝妍將孩子向前推了一把。

  幼小的孩子無措地站在中央,滿臉淚水,「母后……」他哀哀地望著自己的生母,在兩難踟躕間迷失了方向。

  「快去呀!」謝妍又推了他一把,疾聲催促。

  那倔強的孩子緊緊咬著嘴唇,在墨鸞面前跪下,匍匐三叩首,卻怎麼也不肯喊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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