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六九


  墨鸞回望著他,心疼得,竟不知該如何拒絕。

  但她終究還是沒能應他。

  是夜,太后忽然傳她,將她領入一輛小車,一路出了宮。

  「你就不想知道你母親的事麼。」太后靠著車中置下的小暖爐,爐火將她的臉映作微紅,她歎,「讓你父親告訴你吧。」

  墨鸞驚得渾身一顫,下意識瑟縮,她讓她去問阿爺。原來……阿爺是真的……落在她手中……

  冬夜如墨,一抹月光白,雪花兒紛紛。

  她從車上下來,一眼便瞧見,靜郊疏影斑駁下,那白玉雕砌的墓碑,還有,立在碑前的男人。

  他微佝著背,任由雪花落得滿身,髮絲竟已夾滿銀白。

  父親,那是父親!明明方及不惑的父親,卻已顯出如斯老態。

  喉頭滾燙,數度張口,卻哽咽得發不出聲音,早已潸然。

  但父親卻發現了她。

  他猛回身,眸色戰抖,向前跨了一大步,忽然又尷尬地停下來,似乎非常局促,踟躕良久,才輕喚一聲,「丫頭,是你麼?」

  丫頭,丫頭,他還是這樣喚她,同年幼時,如出一轍。

  只刹那,墨鸞心尖上一顫,終於哭出聲來。

  溫暖而粗糙的大手裹著軟軟的衣袖終於撫上臉頰,有些笨拙。但父親卻一直沉默,沉默地替她拭淚,沉默地看她落淚不絕。良久良久,他長歎:「太后賜下此陵寢,又肯讓小民再見著這丫頭好生生的,小民已無憾了。」

  神都城外,夜風蕭瑟,太后一襲深黑狐裘,裙裾微動,依舊高傲。「太后,小民,」她冷冷地道,「當年你帶走阿宓時可不是這樣說話的。你不是好恃才傲物的硬骨頭麼?」

  姬雍慘然苦笑,「太后又何必拿二十年前的輕狂意氣奚落小民。」

  「輕狂意氣?」太后哂笑,笑著笑著卻忽然沉斂,眼中陡然寒光迸射,「你的輕狂意氣為何要阿宓替你付出代價?」她忽然一把將墨鸞拉近身前,「你敢不敢親口告訴這孩子當年那些舊事?你應承過她的母親什麼?你可有兌現過半點承諾?」

  猝不及防,墨鸞一個踉蹌,只聽見心底的哀鳴,太后那只手好似鐵鉗,掐得她骨頭也在生生作痛,她哀哀地望著父親。如今的她,早已不想揭開那些年代久遠的往昔,她只想結束這錐心刻骨的刺痛。

  但父親卻一句話也未說,他只是歎息,閉目,眼角竟已濕潤。

  「你不敢說麼?」太后哼道,「那我替你說。」她轉臉看著墨鸞,眼中竟泛起紅光,一字字冷道,「阿鸞,你聽好了。這個男人,當年不過是個潦倒生員,自認才高八斗便什麼也不放在眼裡,連省試也敢誤考,被亂棒轟出。恰巧被你阿娘瞧見,好心幫他,他卻又在殿試時胡鬧犯上,辱駡天子,被投下大獄。你阿娘憐惜他還算有些才氣,將他從獄中保出來,留在府上做門客。不想這混賬東西卻花言巧語誘騙你阿娘,你那糊塗阿娘鬼迷心竅上了他的當,竟然拋夫棄子也要跟他走。結果呢?你阿娘跟著他過的是什麼日子?」她說得咬牙切齒,恨意滿溢。

  墨鸞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片空白,下意識捂住雙耳。她的阿婆,竟這樣描述她的爺娘,一個是混賬東西,一個是鬼迷心竅,名不正言不順,好似在說一個恨不能洗刷乾淨的肮髒污點……雙眼蒙朧,她看見太后深重的恨,好似要生吞了她般,眼中全是血絲。

  啊,難怪。難怪阿婆縱然什麼都知道,卻還能那般平靜地賜她一把刀,叫她乖乖地,做個殉葬品。阿婆大概,從未期待她的降臨,甚至,更希望她從不曾存在過吧……既然如此,不如讓她自生自滅好了,又何必千方百計讓鐘御醫救她回來,莫非,便只是為了在她剛觸及一絲幻想中的溫暖時,忽然再刺她一刀麼?何其殘忍!

  她渾身冰冷,淒摻和著淚一起灑落。

  但她卻聽見父親的笑聲。

  父親竟揚眉笑了,「近二十載,世事變遷,人人皆非,想不到太后卻還留在原地。」他的眸光陡然精盛起來,似有火光激烈騰起,「不錯,當年我自視甚高,以為天下沒什麼是我辦不到的。事實證明,那只是我幼稚的不可一世。我並不回避我的失敗與無能,沒能照顧好阿宓,讓她吃了太多的苦,我更是難辭其咎百身何贖,但你卻……你沒有資格自說自話地否定我們的愛情。」他緩步走上前去,輕撫那刻著亡妻名姓的玉碑。

  那一刻,墨鸞分明看見了父親眼中透出的暖意,天地俱寒又如何?只此一株火種,永世不滅。瞬間,竟有錯覺,依舊是當年那睥睨天下笑談風雲的血性男兒,無關銀絲風霜。

  太后墨黑的狐裘隨著她劇烈的戰抖簌簌作響,她面色鐵青,嘶聲喊叫:「愛情。你們口口聲聲說愛情。難道這世上除了愛情,便再沒有旁的重要的了麼?親人呢?責任呢?她可曾替她的兄長想過?可曾替她的家族想過?藺謙哪裡配不上她?這樣千挑萬選的駙馬她不愛,偏要跟個賤民暗生情孽,她便不怕為天下人恥笑麼?」

  「您莫再說了吧。」姬雍淡淡歎息,「阿宓已不在了,您又何必,再挖出舊傷來讓他難堪。」

  周遭驟然寂靜,襯出樹影下簌簌輕顫,尤其驚心。

  墨鸞循聲望去,看見那立在樹下的男人模糊的身影,他將自己整個籠在陰影中,唯有目光清澈,點點滴滴,落在那玉碑深刻的名姓上。

  那便是……

  她忽然害怕起來。不知為何,那詭秘情勢令她幾欲窒息,轉身想逃。

  然而,她卻撞上一堵脆弱的牆。

  她看見了藺薑。

  他呆愣愣地站在她身後,俊朗的臉上沒有表情,眼中空蕩蕩的,全是碎片。

  她不可抑制地驚呼,他卻像個木雕童子,毫無生息。

  「摯奴,去,拜見你母親,再來,認過你阿妹。」太后終於回復往昔沉靜,冷冷開口。

  墨鸞在心底哀叫一聲。

  藺薑微微哆嗦了一下,卻將目光盡數給了那立在樹影下的人,「阿爺……阿爺!」他什麼也沒問,只喚了兩聲,急促而懇切。

  一片沉寂,沒有人應他。

  他眸色一虛,收回來,緩緩地,看向了墨鸞,他的唇抖了兩抖,費足了氣力,才低低地喚道:「阿鸞……」他忽然似想抱住她。

  幾乎是出於本能的,墨鸞躲開了他。

  藺薑肩頭一震,僵了下來,他眼光閃爍不定,逐漸凝聚,化作了嘲弄。

  那顏色刺得墨鸞揪心疼痛,「哥……」她輕顫著向他伸出手去,試圖安撫。

  他卻猛揮手打開她。一刹那的冰冷,哂笑竟似怨恨。他轉身跑得飛快,宛若茫茫雪野中逃泣的孤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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