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一 見鸞凰

  這小姑娘,時而激烈,時而靜好,卻又那般渾然天成,沒有半點矯飾,假以時日必將成為他棋盤上最耀眼的一枚子。

  她踏入蘭芷芬芳浸潤的香湯,蒸蒸白霧將幼嫩瑩白的肌膚朦朧包裹,纖足傳來灼熱觸感,酥麻得令她有些膽怯。她遲疑地卻步,靜立於氤氳繚繞之中。

  「小娘子莫怕,一會兒便不覺得燙了。」身後侍女抿唇笑著,輕輕推她一把,將她按下去。

  她驚了一瞬,咬牙抱臂縮在水中,待那針紮般的綿密刺痛過去,才緩緩松了手。浸潤的額發下掩著細汗,腦海裡卻半沉半醒擁著白霧,茫茫的,她看著水面下微微透著酥紅的雙手,不禁輕吟。

  「這可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真美。」那侍女挽著她的柔滑青絲,眸光卻落在她右肩胛處的胎記上。那一抹青紅交錯,狀如飛鸞耀日,一派妖嬈。

  這胎記,是阿娘留給她的。那便是她身份的見證。

  她緩緩抬手,撫上肩頭,想起阿娘,頓時心下哀戚。

  她本是荊州南郡的一個鄉下丫頭,如今,卻住進了皖州鳳陽侯府。侯府上下,人人尊她一聲小娘子。

  她本姓姬,但如今,她姓白,哥哥替她起的名字,墨鸞,白墨鸞。

  她還清晰地記得,連年隨楚江潮汛而起的蝗患造就了家鄉的千里荒涼,阿娘在那一場饑荒中去了,撇下了阿爺、她,還有年僅五歲的阿弟。

  而她,被阿爺賣給了人伢子。

  阿娘才撒手人寰,阿爺便不要她了,她心中哀傷,卻不敢怨。她對自己說,阿爺很難,留下她,一家人都熬不過災荒。她是阿姊,要懂得保護弟弟。

  於是便從荊州到皖州,輾轉被賣入伎館,而後,那個白衣清俊豐神如玉的男子救了她,將她帶回了他的家。他姓白,單名弈,字善博,是鳳陽侯府的公子,官拜皖州軍政節度使,自是揮斥一方。他讓她喊他哥哥。

  第一眼看清白弈,她便癡癡地怔住了。

  她見過他!一定見過他!

  她赫然憶起年幼時曾有過的迷離幻夢。夢中,月光淡灑下,有個謫仙般的小郎君站在她家門前的湖畔草坪上,寬袍廣袖,白衣翩翩。他微笑著告訴她,他在等他的鸞凰跟他回家。

  莫非真是夢中仙特意前來相救?時隔六載,她莫名地想著,只一眼便驚詫了。

  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放任自己去信了那個邂逅於伎館的陌生男子,跟著他回家。

  溫暖水脈浸潤了神思,她屏息闔目,憑水而倚,仿佛一朵水中蓮,一瓣瓣舒展。

  忽然,一陣簾動聲響,侍立婢女們尚來不及福身行禮,那人已風也似的轉入,而後,呆了一瞬,立在池畔,望著她,眸色中有驚異讚歎流轉。

  她也呆了,旋即大羞,抱胸躲進水裡去,一如那不防備之下被人窺去,立刻便擺尾潛游的魚美人。

  湯池瀾動,一旁侍女樂得巧笑,「公子快出去!平日裡多精明的人,怎麼府上來了小娘子就不習慣了?」

  她半張臉都沒在水裡,滿面緋紅,透過朦朧白霧看他,多看一眼,又羞得埋首躲在那侍女的身後。

  白弈回了上閣,換下官服,再到後苑來,迎面已瞧見立在月下花影中的少女,那出水芙蓉般的姣妍又在心頭一掠,他不禁暗自莞爾。

  他看見了,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已足夠他看清,她肩胛上絕美的鸞紋。

  葉先生批爻,言此為天降吉相。她是他的吉星,隱於河漢,輝映荊楚,卻又暗連著天闕,奇光異彩,所以他將她摘回家來,等這一塊奇璧中飛出耀日鸞凰。

  是的,就是她,那流落在野的平陽長公主李姜宓之女,好單純的一個小姑娘。

  六年前,他便去過荊州,見到了這個公主之女。或許,一場月下湖畔的邂逅,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而言恍如夢境,但在他的掌中不過是一束隨意而動的光輪。

  父親與葉先生的意思,是叫他那時便直接將她帶回來,留在家中教養。

  可當那個小小的女孩兒,在月下湖畔的黃草地上,抱著母親織就的小毯遞給他,還擔憂地關懷他不要被冷風凍壞了時,他在瞬間改變了主意。

  他要讓她無雕飾地長大,讓她萃取天地自然的鐘靈獨秀,還有她的母親——那位斷然拋卻一切的天朝公主無人可及的氣勢與堅韌。

  事實證明,他並沒有做錯決斷。如今的她,相較之六年前南郡初見時,愈加與眾不同。

  那是他得到信報,知她已到了鳳陽,前去「伎館」看她,扮作個閒遊貴公子。時隔六載再相遇,她將一壺燙酒潑了他滿身,酒觴玉壺碎了一地。

  他看見她戰抖著,瑟縮如無助的幼貓,一雙眸子裡卻沸騰著不容侵犯的強悍,玉碎之氣。

  分明是柔弱雛鳥,卻又如斯剛烈。這便是先生替他算出的吉星麼?

  一瞬,倩影交疊,也是十二三歲,豆蔻年華。

  他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那樣的眼神,熟悉至刻骨銘心,甚至是她哭泣的姿勢,堅強而又脆弱,竟讓他瞬間茫然,險些不知所措。

  他靜了許久,定下心神來對她百般溫柔,不責怪,不勉強,只是關懷。溫柔善良的翩翩公子,總是落難少女最易寄情的對象。

  臨走時,受雇鴇兒笑問:「使君可還有什麼別的吩咐?」

  他笑著應道:「打她幾頓,讓她逃走就好了。記住,不要傷了臉,更別讓她知道。」

  鴇兒掩面笑得雙肩亂顫,「這是哪裡來的小娘子,雖說模樣俊俏,可琴棋書畫一樣也不會。使君在她身上花這樣大的心思,就不怕碎了州裡一地的芳心麼?」

  他只微笑道:「留她半個月再放走吧,別讓她逃得太快。」

  授之以希望,再將之敲碎,他就是要她受盡苦楚,在瀕臨絕望之時失而復得。然後,她會記得他一輩子。

  正是如此。

  他並不是旁人眼中那個勤政親民的使君,也不是溫良如玉的佳公子,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他自己從來都很清楚。

  半個月後,他將她帶回了侯府。他在僻靜小巷盡頭找見她。她蜷縮起身子,遍體鱗傷,唯有雙眼依舊明亮。

  一瞬,他甚至驚詫她竟被打成這樣,險些忘了幕後操盤的劊子手正是他自己。一定是她太執拗激烈,惹惱了那鴇兒,才遭此狠手。

  那渾身冰冷的少女倒在他溫暖的懷抱裡,呆呆地望著他,許久,忽然抓住他的衣襟,號啕大哭。

  「我阿娘……去了,阿爺賣了我……大概是為了……為了養活阿弟吧。」她哭了許久,垂著眼簾,嗓音沙啞。

  她終於敞開心扉,短短一句話,卻是心底最柔軟的脆弱。

  他輕輕笑著,一瞬之間,有些莫名的心痛。

  這單純的小姑娘絕不可能想到,所謂的人伢子與賣身契不過是他一手炮製的網,只為網她這羽翼待豐的鸞凰回來,死心塌地跟隨他左右。她更不會想到,那讓她擔驚受怕吃盡苦楚的伎館、鴇兒本就從不曾存在于鳳陽坊間柳巷,現在更早已徹底人間蒸發。如今,除了他的親近心腹,再沒有人會知道他拐了姜宓公主的女兒回來。

  但她是這樣堅強的姑娘,竟至讓他於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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